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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雲中程隨手一掏,掏出半錠銀子,拋在這菜販腳下,轉身奔出城外,只見他爹爹站在一塊石墩上,伸頸四望,但此刻除了這條向城外的一條官道上,不時有牛車菜販、行商走卒往來而行之外,那卓長卿和紅裳少女們,卻連影子都看不到了。

  武林中的恩仇殘殺,使得臨安城外的安分居民,心中都有些驚惶,對於行狀略為扎眼的人,連正眼都不敢裏一眼,城門口的兵卒也多了起來,扛著紅纓槍,囚下查巡,其實他們也在心裏發慌,看到雲氏父子,都故意走到另一邊去,生怕禍事臨到自己頭上。

  多臂神劍極日四顧,四野一片青綠,路上來往的行人,也有些將身上單薄衣衫的袖子,高高挽了起來,但這已經垂暮的武林健者心中卻不禁暗嘆,知道此刻雖是盛夏,只是距離秋天,卻一天比一天的近了。

  於是有許多他本極為看重的事,在這一剎那裏,卻似乎已都不再放在心上,長嘆一聲,沉聲道:「中程,我看——我們還是進城吧,反正長卿,他——他也不會出甚麼事的。」

  雲中程微微一怔,抬起頭來,盛夏的旭日之光,剛好照在他爹爹的面上,於是這老人面上的皺紋也越發清晰了。

  這一瞬間,雲中程覺得他爹爹彷彿又蒼老了許多,他恍惚憶及當年他年紀還很小的時候,也曾經不止一次地抬頭望著他爹爹的面龐,那時,這張面孔在他眼中,有如天神般輝煌。

  然而此刻,那種輝煌的光彩,卻永遠在這張面孔上消失了。

  於是他也在心中長嘆一聲,道:「爹爹,我們還是回去吧——」

  連日來叢生的變故,使得這倔強的老人口頭雖不服老,但心中豪氣卻消去了許多,他轉目一望雲中程,目光倏然閃過一絲難言的光芒,喃喃嘆道:「壯士暮年,雄心未已——雄心未已——唉,中程,回去也好。」

  伸出一雙那已因歲月的消磨而變得有些鬆弛的手掌,輕輕搭在他愛子的肩上,緩步向城內走去。

  此刻雖是盛夏,但名傾江南的蕪湖雲門父子,卻有著暮秋般的心情,熾熱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卻也生像是再也沒有甚麼暖意。

  雲謙側目一顧,不禁又自嘆道:「中程,長江後浪推前浪,我看——你也早些洗手算了,今日之江湖,唉——已不再是——」

  話猶未了,身後突地響起一聲高亢的呼聲,喝道:「前面的可是雲老爺子嗎?」

  呼喝之聲,隨著急遽的馬蹄聲順風傳來,多臂神劍駐足回顧,只見三匹健馬箭也似的在官道上急馳而來。

  就在這微一駐足間,這幾匹馬都已衝到他面前。

  健馬揚蹄昂首間,唏律一聲長嘶,馬上的騎士,矯健地掠下馬來,竟不再理會那長嘶著的坐騎,「嗖」的一個箭步竄了過來,雲謙雙眉方自一皺,哪知這條漢子就在這官道上,竟「噗」的一聲,向自己跪了下來。

  他不禁為之一怔,目光轉處,只見這漢子衣衫凌亂,風塵滿面,目光之中更是滿帶驚惶之色,像是天遭巨變,心中方自一動。

  哪知這條漢子已連連叩首道:「雲老爺子,你老人家大概不記得小人是誰,小人卻在太湖總寨裏見過你老人家一面——」

  多臂神劍哦了一聲,接口道:「原來兄台是賀三爺的門下,有話好說,快快起來,賀三爺這一向可好嗎?唉!太湖一別,一別多年,老夫已有許多日子沒有看到他了。」

  那條漢子卻仍跪在地上,面上驀地泛出悲愴之色,長嘆道:「你老人家恐怕再也見不到我們的賀三爺了。」

  多臂神劍面目驟變,急聲問道:「怎麼?」

  那漢子伸手一抹面上的汗珠,接著道:「他老人家,在余杭城裏——已遭了別人的毒手,小人們無能,連害死他老人家的仇家是誰都不知道。」

  雲中程目光四轉,只見來往的行人,都禁不住向自己這邊投來驚詫的目光,劍眉微皺,伸手拉起這氣急敗壞的漢子,道:「兄台且定定神,有話不妨入城再說——」

  那漢子雙手據地,卻伏在地上不肯起來,一面連聲道:「雲老爺子,您跟我們總舵主是道義之交,這件事就全憑您老人家做主了。」

  多臂神劍長嘆一聲,連連跺腳,雲中程手上微一施勁,將那漢子從地上拉了起來,一起走回城裏,此刻臨安城裏的武林豪士,正是人人惶恐不安,生怕又有甚麼禍事輪到自己頭上來。到了雲氏父子落腳之處,那漢子就將余杭的變故滔滔不絕說了出來,雲氏父子這才知道,天目山麓的鄰近各城,這幾天來竟都是迭生慘變,那邊的遭遇竟也和臨安城裏的快刀會和紅巾會一樣,不明不白地喪了性命。

  江湖風波,雖本險惡,但百十年來,武林中卻從未發生過如此慘酷的屠殺,因為在屠殺過後,這兇手究竟是誰?普天之下竟沒有一個知道真相的。

  多臂神劍雲謙歷經風塵,可說是武林經驗豐富到了極點的老江湖了,此刻卻也不禁全然沒了主意,他雖有為江湖主持公道之心,但卻無為武林伸張正義之力,何況,他即使有著這份力量,卻也無法尋得那冷酷而神秘的兇手呀!

  他希望卓長卿回來時候,能帶回一些別人不知道的消息。

  但由清晨而傍晚,由傍晚而深夜——

  一直到夜已很深了,卓長卿卻仍然沒有回來,於是,多臂神劍在種種憂慮之下,又開始為這少年的安全而憂慮了。

  在這一整天焦急的等待之後,他發覺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有許多值得疑惑之處,此本由那江湖巨富、武林神偷喬遷手上的三幅畫卷開端,直到此刻,這喬遷卻始終未再現過行蹤。

  於是,他對這事真實的目的開始發生了懷疑,難道那三幅畫卷只是那魔頭醜人溫如玉的香餌,目的只是要將天下武林豪士都誘到這天目山來,然後再逐個擊殺,一網打盡。

  這念頭一經在他心中閃過,這久經世故的老人心中,也不禁開始泛出一陣陣寒意。

  「因此那兩個紅裳少女才會禁止在沒有上山參與此會之前,就不得擅自離去——」

  他暗中思忖著,推究著此事的真相。

  「但既是如此,那麼那限令他們在兩日之中離開此城的,又是甚麼人呢?」

  於是他又開始陷入迷亂的疑雲之中,因為此事從頭到尾,看來竟都大悖常理,自然不是任何人能夠推測得出的。

  多臂神劍長嘆了一聲,望著窗外的夜色,沉重地說道:「看來我們只有等到另一件流血的變故生出了,除此之外——唉!」

  他沉重地結束了自己的話,又為之落入沉思裏。

  等待,是全然不同於追尋的,對一個尚未可知的謎團,有些人安於等待,另外一些人卻急於追尋。

  多臂神劍叱吒江湖,並不是安於等待的人,只是此刻他連追尋的目標都沒有,除了等待,他是全然無能為力了。

  而卓長卿呢?

  這初入江湖的武林高手,卻是在積極地追尋著他們急於知道的解答——那些冷酷、兇殘的屠殺,是不是這三個紅裳少女做出的呢?這三個紅裳少女,為甚麼會做出這些事?她們是限令快刀會眾人在兩日之內離開臨安的?抑或是禁止他們離開臨安的?

  而最重要的,他還是在急欲知道這三個紅裳少女和自己的仇人溫如玉究竟有著甚麼關係,如果她們真是溫如玉的門下,那麼自己那不共戴天的仇人的下落,不是可以從她們身上知道了嗎?

  這些錯綜複雜的問題,使得他不顧一切的朝三個紅裳少女的去向追了過去,那時還是清晨,盛夏的陽光甚至還沒有完全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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