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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青青穿上件湖水藍的輕袍,用輕紗蒙住臉,告訴柳若松:「我是藍藍,我就是唯一可以救你的人,只有我能對抗青青。」

  柳若松當然不會不信。

  何況她還讓柳若松親眼看見她和「青青」對抗時那種驚人的法力。

  那時柳若松看見的「青青」,當然只不過是另外一個女人。

  他既不知道青青長得什麼樣子,也不知道藍藍長得什麼樣子。

  以後一連串出現的那些「奇蹟」,使得他更堅定了對藍藍的信心。

  所以他連做夢都不會想到,藍藍叫他用八人大轎去接的那個女人,竟是滿翠院中的一個妓女。

  現在他雖然明白了,這計劃中所有重要的關鍵他都已明白了,可是他偏偏不能說出來。

  因為他知道,這種事他就算說出來,也絕沒有任何人會相信。

  現在他的妻子已經死了,死在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裡。

  他的家業已經屬於別人。

  他親手殺了他的長門師兄,背叛了師門,犯了江湖人的大忌。

  他做的這些事非但別人絕不會原諒他,連他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就算丁鵬不殺他,他在江湖中也已沒有立足之地。

  一個已經徹底被毀滅了的人,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無路可走的時候,應該怎麼辦呢?

  柳若松忽然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會做出來的事。

  十二月十五,夜。

  月夜,圓月。

  圓月還沒有升起,日色已消逝,屋子裡漸漸地暗了下來。

  現在已經到了應該點燈的時候,可是青青並沒有把燈點起來。

  她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黑暗裡,享受著這冬日黃昏獨有的幽趣。

  她從小就已習慣於孤獨,因為她根本別無選擇。

  小樓上幽雅高貴,屋子裡每一樣東西都是經過精心選擇的。

  她從不能忍受任何一樣粗俗不潔的物事。

  因為她從小就生長在這麼樣一個環境裡,根本就沒有接觸過人世間的煩惱和不幸。

  可是現在她忽然發現自己彷彿已經開始有了煩惱。人的煩惱。

  任何一個正常青春年華的少婦,都難免會有的煩惱。

  她忽然覺得自己太寂寞。

  窗外隱隱有人聲傳來。

  這小樓距離丁鵬接待賓客的庭園雖然很遠,可是那邊的聲音這裡還是可以聽得很清楚。

  她知道今天來的客人很不少,其中有很多都是名震江湖的豪傑英雄,他們的豪情勝慨,她早已嚮往了很久。

  她很想去參加,和他們一起享受人世間的歡樂,跟他們一起去用大碗喝酒,聽他們敘說江湖中那些振奮人心的快事。

  對一個從未經歷過這些事的女孩子來說,這實在是種很難抗拒的誘惑。

  可是她不能去。

  因為她是「狐」,是異類,她這一生中已注定了不能有人的歡樂。

  她和丁鵬結合已四年。

  這四年來,他們幾乎日日夜夜都相聚在一起,沒有丁鵬在身旁,她幾乎已沒法子睡得著。

  丁鵬出身貧苦,並不是那種風流蘊藉,溫柔體貼的男人。

  他從小就為了要出人頭地而掙扎奮鬥,對於生活上的某些情趣,他知道的並不多。

  他雖然年輕健康,可是這一兩年來,他對她的熱情彷彿已在漸漸減退,他們夫妻間親密的次數,也沒有以前那麼多了。

  可是她仍然同樣愛他。

  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個男人,為了他,什麼事她都願意去做。

  她以能做他的妻子為榮,連做夢都希望他能挽著她的手,把她介紹給他的朋友,他的賓客,告訴別人她就是他的妻子,就是丁夫人。

  「丁夫人」,這是個多麼美麗,多麼榮耀的稱呼,只可惜她這一生恐怕都沒法子聽到別人用這名稱來稱呼她。

  因為她是「狐」,是異類,是絕不能跟著丁鵬在人前露面的。

  ——我真的是「狐」?

  ——我為什麼一定要是「狐」?

  青青眼裡已有了淚光,心在刺痛。

  因為她心裡有個秘密,絕不能對任何人說出來的秘密,連丁鵬都不能說。

  這秘密就像是一根針,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在刺著她的心。

  除了這件事之外,她還是愉快的。

  只要沒有特別重要的事,丁鵬總是盡量想法子來陪著她。

  現在他好像就已經來了,樓梯上已經有了他的腳步聲。

  青青擦乾眼裡的淚痕,站起來,丁鵬已輕輕推開了門。「你為什麼不點燈?」

  青青沒有回答,忽然投入他的懷抱中,緊緊地抱住了他,就好像他們已有很多日子未曾相見了,雖然他們分別只不過才一兩個時辰。

  她太怕失去他。

  每次他們分別時,她都會害怕,怕他一去不返。

  因為她只不過是個狐女,這裡卻是人的世界,她心裡總是有種說不出的自卑。

  丁鵬雖然不瞭解她這種心理,卻可以感覺到她的柔情。「現在大家都已經開始在喝酒了,所以我就抽空找了個機會,溜回來看看你。」

  青青的喉頭彷彿忽然被一樣東西堵住了,心裡充滿了溫暖感激。

  她希望他再說下去,告訴她,無論他在什麼地方,心裡都是在記掛著她的。

  可是丁鵬說的話卻不是她想聽的。

  「我一定要回來告訴你,我們的計劃已經成功了,我已經徹底毀了柳若松。」

  他回來只不過是為了要告訴她這件事,她幾乎已將這件事忘了。

  雖然她也參與了他的計劃,而且不惜一切,幫忙他將這計劃完成。

  但是那只不過是為了他而已。

  為了他,她不惜騙人,不惜說謊,不惜做任何她從未做過的事,但是對於人世間的恩仇怨恨,她看得並不重。

  丁鵬卻顯得很興奮,將剛才發生的事,全都說了出來。

  多年的冤氣,一旦能得到發洩,的確是件很令人興奮的事。

  為了讓他開心,她就裝作很有興趣的樣子在聽,雖然她心裡只想靜靜地跟他擁抱在一起,靜靜地享受這一天中的片刻寧靜。

  丁鵬還在說:「如果你也能看見柳若松發現他心目中救苦救難的仙子竟是個妓女時,臉上那種表情,你一定也會覺得開心的。」

  青青瞭解他的心情,因為他曾經受過同樣的痛苦打擊。

  「然後呢?」她忍不住問。

  「如果你是他,到了那種時候,你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

  她的確不知道,人世間那些惡毒狡詐的事,她根本從未仔細想過。

  「你猜猜看!」丁鵬的興致很高:「你猜他做出件什麼樣的事?」

  「他逃走了?」

  「他自己也知道逃不了的。」丁鵬道:「就算能逃得了,也無路可走,無處可去。」

  「他暈了過去?」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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