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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這不是命運,也不是巧合,絕對不是。

  卓東來看著他們,眼中的笑意就像是一個邪神在看著愚人們為他奉獻的祭禮。

  手冰冷。

  每個人的手都是冰冷的。

  小高放開了蝶舞冰冷的手,又開始往後退,退入了一個角落。

  朱猛的眼睛現在已經盯在他臉上,一雙滿佈血絲的大眼就像是已經變成了一柄長槍。

  一柄血淋淋的長槍。

  小高死了。

  他的人雖然還沒有死,可是他的心已經被刺死在這柄血淋淋的長槍下。

  但是死也不能解脫。

  ——朱猛會怎麼樣對他?他應該怎麼樣對朱猛?

  小高不敢去想,也想不出。他根本就無法思想。

  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走」。

  想不到就在他準備要走的時候忽然有人叫住了他:「等一等。」小高吃驚的發現蝶舞居然已完全恢復了冷靜,居然已不怕面對他。

  「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也知道你非走不可。」蝶舞說:「可是你一定要等一等再走。」

  她的態度冷靜而堅決,她的眼睛裡彷彿有一種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拒絕她的力量。

  一個人只有在對所有的一切事都全無所懼時,才會產生這種力量。

  蝶舞又轉身面對朱猛:「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在我要起舞時,誰也不能走。」朱猛的雙拳緊握,就好像要把這個世界放在他的手掌裡捏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毀滅。

  卓東來卻笑了,陰惻惻的微笑著問蝶舞:「你還能舞?」

  「你有沒有看見過吐絲的春蠶?」蝶舞說:「只要它還沒有死,它的絲就不會盡。」

  她說:「我也一樣,只要我還活著,我就能舞。」

  卓東來拊掌:「那就實在好極了。」

  狐氅落下,舞衣飄起。

  一直默默坐在一隅的白頭樂師忽然也站了起來,憔悴疲倦的老臉看來就像叢一團揉皺了的黃紙。

  「我是個瞎子,又老又瞎,心裡已經有很久沒有想起過一點能夠讓我覺得開心的事,所以我為大爺們奏的總是些傷心的樂曲。」他慢慢的說:「可是今天我卻要破例一次。」

  「破例為我們奏一曲開心的調子?」卓東來問。

  「是的。今天你有沒有想起什麼開心的事?」

  「沒有。既然沒有,為什麼要破例?」

  白頭樂師用一雙根本什麼都看不見的瞎眼,凝視著遠方的黑暗,他的聲音沙啞而哀傷:「我雖然是個瞎子,又老又瞎,可是我還是能感覺到今天這裡的悲傷事已經太多了。」「錚錝」一聲,琵琶響起,老者的第一聲就像是一根絲一樣引動了琵琶。

  一根絲變成了無數根,琵琶的弦聲如珠落玉盤。

  每一根絲,每一粒珠,都是輕盈而歡愉的,今天他所奏的不再是人生中那些無可奈何的悲傷。

  他所奏的是生命的歡樂。

  蝶舞在舞。

  她的舞姿也同樣輕盈歡愉,彷彿已把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難全部忘記。

  她的生命已經和她的舞融為一體,她已經把她的生命融入她的舞裡。

  因為她的生命中剩下來的已經只有舞。

  因為她是舞者。

  在這一刻間,她已不再是那個飽經滄桑、飽受苦難的女人,而是舞者,那麼高貴,那麼純潔,那麼美麗。

  她舞出了她的歡樂與青春,她的青春與歡樂也在舞中消逝。

  「寶劍無情,莊生無夢;為君一舞,化作蝴蝶。」彈琵琶的老人忽然流下淚來。

  他奏的是歡愉的樂曲,可是他空虛的瞎眼裡卻流下淚來。

  他看不見屋子裡的人,可是他感覺得到。

  ——多麼悲傷的人,多麼黑暗。

  他奏出的歡愉樂聲只有使悲傷顯得更悲傷,他奏出的歡愉樂曲就好像已經變得不是樂曲,而是一種諷刺。

  又是「錚」的一響,琵琶弦斷。

  舞也斷了。

  蝶舞就像是一片落葉般飄落在卓東來足下,忽然從卓東來的靴筒裡抽出一把刀。

  一把寶石般耀眼的短刀。

  她抬起頭,看了朱猛一眼,又轉過頭,看了小高一眼。

  她手裡的短刀已落下,落在她的膝蓋上。

  血花濺起。

  刀鋒一落下,血花就濺起。

  她的一雙腿在這把刀的刀鋒下變得就好像是兩段腐爛了的木頭。

  刀鋒一落下,她就已不再是舞者,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沒有斷腿的舞者。

  那麼美的腿,那麼輕盈、那麼靈巧、那麼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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