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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悠悠別鶴

  石慧此刻的心情也是極為複雜、矛盾的,她不知該理白非好,還是不理他的好。

  丁伶眼角瞬處也看見白非,氣憤使得她幾乎從床上支坐了起來,喝道:「滾出去,滾出去——你還有臉跑到這裏來?」聲音雖然微弱,但聲調卻嚴厲,森冷得使白非聽了,為之全身一凜。

  石坤天的眼睛,也銳利如刀地瞪在他臉上,白非心裏長歎著,默然的垂下了頭,默默的移動著步子,倒退著走了出去。

  石慧為這突生之變怔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為什麼會對白非這樣,丁伶悲哀的歎息了一聲,微弱的對石慧說道:「答應媽媽……以後……從此……不和這……人……在一起……」每一個字都像利刃似的插在石慧心上,她一抬頭,看見丁伶的眼睛正在直視著她,她只得輕輕點頭。

  丁伶一笑,在她這悲哀的笑容未完全消失之前,她已在她丈夫和女兒的痛哭聲中離開了這一度被她痛恨著的人世。

  門外的白非愕了許久,想再跨進門去,可是卻又沒有勇氣,他歎息了一聲,方想回過頭去,身後突然有人碰了一下。

  他一驚回頭,背後的那人已宏亮的笑了起來,朗聲說道:「白老弟,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又遇著了你。」

  白非定睛一看,卻正是遊俠謝鏗。

  他站在門前,又怔住了,門內的哭聲未歇,門外的笑聲已起,人世間的事為什麼這麼湊巧,為什麼又這麼殘酷。

  謝鏗的笑容是爽朗的,雖然他雙臂全失,但卓然而立,仍是頂天立地的一個漢子,在受過如許多的打擊、折磨之後,他比以前更堅強了,縱然他肢體殘廢了,但是他的精神、他的人格,卻因著這肢體的殘缺而更臻完美。

  白非望著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這麼渺小,這麼孱弱,有生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生出這種感覺:「即使我是石慧,即使這人殺了我的母親,我也不會對他有什麼仇恨的。」無疑的,他對謝鏗拜服了。

  謝鏗看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再聽到室內隱隱傳出的哭聲,濃眉一皺,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也想到了白非和丁伶之間的關係,不禁為之稍稍愕了一下,面上也有些惘然的神色。

  白非卻勉強笑了笑,道:「世事難測,確是非我等能預料的,謝大俠恩仇既了,可喜可賀,唉,天下芸芸眾生,又有幾人能和謝兄一樣呢!心中磊落無物,方是真正快樂,至於小弟,唉,恩怨情仇,糾纏難解,和謝兄一比,唉,實在是難過得很。」

  他一連唉了三聲,謝鏗的濃眉一立,突然朗聲道:「心中無牽無掛,便無煩惱。白老弟,但若人心中都空無一物牽掛,這人世卻又成了什麼人世,人世之中,正需像你這樣性情的人做一番事業,恩怨情仇,卻正是你做事業的動力。白老弟,你又煩惱什麼?痛苦什麼?」

  白非一字一句都聽在心裏,宛如醍醐灌頂,心裏頓時祥和起來,突然,身後又有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他轉頭去,一個中年的瀟灑男子正捧著丁伶的屍身站在他背後,眼眶之中,淚痕仍存。

  謝鏗見了這人,濃眉又一皺,望著他手上的屍體,心中也不禁一陣慨然,悄悄讓開一步。

  石坤天捧著愛妻的屍身,眼中所見,就是殺死愛妻的仇人。

  他兩人目光相對,凝視了許久,誰也不知道對方心中泛著的是什麼滋味,終於,石坤天歎息了一聲,向客棧外走去。

  白非的眼光,卻凝視著石坤天的身後——

  石慧低著頭走了出來,肩頭仍在不住的抽搐著,白非移前一步,站在她的身後,心中的萬千情緒但望稍稍傾訴。

  石慧看到他穿著黑緞鞋子的鞋,沒有抬頭,悄然繞過他的身側,縱然她恨不得撲進他的懷裏,但母親臨死的最後一句話,卻生像一道澎湃的洪流,阻隔在她和白非之間。

  於是她跟著石坤天悄然向外走去,她知道自己這一去就可能永世再也見不到白非,自己每一舉步,都是在扼殺著自己的畢生的幸福,為什麼呢?她慘然問著自己。

  白非望著她的背影,心裏像是有著千萬把利刃在慢慢割戮著,連旁邊望著的謝鏗,都不禁被他面上的愴痛所感動。

  他能夠瞭解白非的心情,因為他自己也是性情中人,他恨不得白非能夠追上去,一把抓住石慧,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也恨不得石慧能突然回轉頭來,投向白非的懷抱。

  白非呢,他又何嘗不在如此希望著?只是他的腳上像是縛著千斤鐵鏈,無法再向前移動半步。

  「我只是希望她能回頭再看我一眼,讓我這一生中永遠留一個美麗的記憶。」白非痛苦冀求著,當然,他不敢冀求得太多,他願意犧牲自己的一切,來換取石慧的最後一瞥。

  石慧緩緩走著,已經快走到門外了,門外斜斜照向裏屋來的日光已經可以照在她的腳上。

  她何嘗不想回頭去看白非一眼,但是她不敢,因為她知道,只要再看白非一眼,她就會不顧一切地向他懷中投去。

  於是她極力克制著自己,但是她能嗎?

  她能忘去她和白非一起度過的所有美麗的日子,她能忘去他們講過的所有美麗的話嗎?

  她能忘去這一段比海還深的情感嗎?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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