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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第四篇 八方風雨

  §了了恩仇

  「可是據我所知道,殺死令尊大人的,卻是姑娘我呀!」那白衣蒙面女子輕描淡寫的說著,彷彿將這一類事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可是她這句話所帶給謝鏗的驚駭,卻是太大了,他腦海中像是被人投下一塊巨石,震起無數漣漪,使他再沒有思索任何一個問題的能力。

  他高大的身軀也有些搖晃,彷彿這些充滿了精力的筋肉和骨骼已不能再支持他自己,丁善程伸手輕輕扶過他,瞪眼望著那白衣的詭秘女子,其實此刻這小舖裏的幾十對眼睛,又有哪一對不是在望著這詭秘的女子呢?

  須知,她的這種做法大大超出了武林常情之外,謝鏗略為清醒了一下頭腦,但饒他江湖經驗再豐,也想不出這女子的來意。

  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對此事插言半句,因為這件事關係著二十多年來的一段公案,而這段公案又幾乎是被江湖上大多數人所注意著的。

  那女子的目光,冷冷地向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每個被她目光所注的人,各個心中都生了一絲寒意,忍不住將脖子努力地向衣領裏縮進一寸,縱然這小舖子此刻是溫暖如春的。

  那女子充滿了譏諷、嘲弄和蔑視的一聲冷笑,又道:「如果你們知道我是誰,就不會懷疑我所說的話的真假了——」她故意停頓了話,果然每人都在極為注意的傾聽著。

  謝鏗心中方自一動,隱隱約約的想到了這女子是誰,那女子將上身扭動了一下,讓她腰部以上的身軀幾乎和腰部以下的變成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然後緩緩開口說道:「也許你們都沒有看到過我,可是我相信你們都聽過我的名字——」她又將她的話,倏然頓住,然後一字一聲的說道:「我就是無影人。」

  這「無影人」三字宛如金石擲地有聲,丁善程的喉結上下移動著,這受驚的年輕人再也想不到無影人會是個女子。

  原來無影人昔年江湖側目,但誰也沒有看過她的廬山真面目,因為凡是知道她真面目的人,都已死了。

  人們心裏把她幻想成各種人物,但由於人類的錯覺,誰也不會認為這毒辣、陰狠的無影人竟會是個女子。

  無影人昔年為著黑鐵手施毒害死虯面孟嘗的事,除了她自己和虯面孟嘗外,誰也不知道真相,雖然有些人看出了端倪,但是誰又敢說虯面孟嘗是為無影人所害,因為他們之間素無恩怨呀!

  丁伶此次千里關山來到此地,當然是為著她仍念念不忘的黑鐵手,有人說少女的第一個情人往往也是她最後一個情人,這話雖然有些誇張,但任何人的第一個情人,總是她畢生難忘的。

  她知道了黑鐵手已死的消息後——這是她在那土牆上從她女兒石慧那裏知道的,她立刻下了決心要為黑鐵手報復,她生性奇特,她對那人怨毒越深,卻也越發不願意讓那人痛痛快快地死去,因此她找著謝鏗也並沒有立刻下手,這在她說來,原來極為容易做到的,只是她不做而已。

  謝鏗此刻反覆思量,從他所知道的許多件事上,他已經恍然知道了這事的前因後果,也確信無影人的話並非虛言,他父親的確不是黑鐵手殺死的,縱然他父親的死和黑鐵手有著直接的關係,但即使黑鐵手沒有動手,他父親一樣會死,反過來說,假如無影人不曾先就施毒,以他父親的武功,卻不一定會傷在黑鐵手掌下。

  他暗中長歎一聲,對那曾經救過他命的垂暮老人——黑鐵手的愧作又加深了幾分,他心中劇烈的絞痛著,因為這是他生平所做最大一件錯事,而這事卻使他親手殺了他的救命恩人。

  「恩怨分明」這是江湖豪士的本色,也是江湖豪士所最注重的事,遊俠謝鏗,義聲四震,還不就是因為他是個恩怨分明、義薄雲天的大丈夫,這當然也是他心中為自己驕傲的,但此刻他卻認為自己再沒有任何地方值得驕傲的了。

  他簡直說不出話來,無影人丁伶又冷笑道:「怪不得遊俠謝鏗在武林中的名頭這麼大,自己的殺父仇人就站在對面,他一動都不動,卻反而將自己的救命恩人殺死了。」她冷笑不絕,笑聲尖銳而淒厲,遠遠傳了出去,使人以為是梟鳥夜啼。

  丁善程劍眉一軒,驀然站了起來,厲喝道:「江湖朋友誰不知道我謝大哥是個義氣為先的大丈夫,你這婦人再要亂言,小爺我就要對你不客氣了。」他少年任性,心中為友的熱血上湧,竟不再顧忌對方就是以毒名滿天下的無影人。

  丁伶鄙夷的望了他一眼,冷冷說道:「你這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伙子,還不配和我動手哩。」丁善程再也忍不住,暴喝聲中劍影突現,銀星萬點,直逼到丁伶的面前。

  群豪心中眾口暗讚,這少年的身手好快,哪知倏然又是刀光一閃,接著嗆然一聲巨震,那無影人站立未動,丁善程持劍呆立,竟是謝鏗將他這一劍接了下來。

  原來就在丁善程拔劍的那一剎那,謝鏗長臂一伸,竟將鄰座武士的佩刀拔了出來,向外疾劃,硬生生接了丁善程那一劍。

  他此舉又大為出乎各人意料之外,丁善程更是愕住了。無影人丁伶聲色未動,在這種情形下,她的鎮靜功夫果然過人一等。

  丁善程巧妙的將劍一撤,那劍便平貼的隱在肘後,劍尖露出肩外,微閃著青光,他結結巴巴地想問謝鏗何意,但見了謝鏗的神色,又問不出來,群豪一齊被方才的刀光劍影所動,有的都站了起來。

  謝鏗面色難看已極,他心中已將這事作了個決定,縱然別人也許會認為這決定很傻,但在他自己來說這卻是唯一解決的辦法了。

  他斷然道:「善程兄,你的好意,我感激得很——」他回過頭,朝向丁伶,道:「不錯,我姓謝的是殺了我的恩人,可是我姓謝的一向恩怨分明,絕不讓好朋友說半句話,這件事我自然有了斷的方法。」他頓住話,臉色更為難看。

  他將刀一橫,丁善程哎呀一聲,以為他要向頸上抹去,哪知他卻張嘴一咬,將刀背咬在嘴裏,眾人皆一愕,不知他要幹什麼。

  驀然,他鼻孔裏悶哼一聲,額上青筋暴露,頭一低,雙臂一抬,只見血光暴現,他兩條手臂竟硬生生斷在他自己嘴銜的刀鋒之下,只剩下一點皮肉尚連在一起,是以便虛軟的掉了下來。

  眾人俱一聲驚呼,丁善程搶先一步,緊緊攬住他的腰,丁伶目光裏似乎也閃過一絲激動的光芒,但臉上神色仍冷靜如恆。

  鮮血如湧泉而流,謝鏗的臉色蒼白而可怕,但他仍強支持著道:「我自斷雙手,算是我和黑鐵手之間恩怨已了。」他雙目一張,那麼虛弱的人,此刻竟也精光倏然而露,緊緊盯著丁伶道:「至於我和你的不共戴天之仇,我姓謝的有生之日絕不敢忘,我就算只剩下兩條腿,也要向你清算舊賬的。」他聲音雖弱,但話中卻講得截釘斷鐵。

  無影人丁伶縱然心如寒冰,此刻也不免心頭一凜,暗忖:「這姓謝的果然是條漢子。」她倒並未在意已成殘廢的謝鏗會來報仇,因為她幾乎已經斷定,別說謝鏗只剩下兩條腿,就算謝鏗手足俱全,也萬萬別想找自己報仇的。

  但她卻不知道在一個下了決心的人說來,世上是不會有不可能的事的。

  丁伶冷笑一聲道:「姓謝的,念你還是條漢子,我就饒了你,你想報仇的話,我也接著你的,只是我勸你,這種夢還是少做為妙。」

  丁善程雙目噴火,目光如刀,緊瞪著她,恨不得要將她裂為碎片,但她卻看都不向他看一下,冷笑聲中,人影微動,已飄然而去。

  謝鏗此刻再也支持不住了,脫力的倒在丁善程身上,但是他心中卻得到了解脫,因為他一世為人再也沒有能使他心中愧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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