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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這四人都是武林中的絕頂高手,行動之間,自然不會發出任何聲音,但馬卻不同,奔馬的蹄聲,很遠都可聽得見。

  所以他們出門後又牽著馬走了很久,才上馬急馳。

  這四人的行蹤為何如此匆忙?如此詭秘?

  東面廂房中的燈還亮著。

  連城璧又靜靜的坐了很久,似乎在等他面上的激動之色平靜,然後,他才慢慢的走了過去。

  門是開著的,司徒中平正在屋子裡洗手。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那麼仔細,就好像他手上沾著了永遠也洗不乾淨的血腥。

  也許他要洗的不是手,而是心。

  連城璧站在門外,靜靜的瞧著他。

  司徒中平並沒有回頭,忽然道:「你看見他們出去了?」

  連城璧道:「嗯。」

  司徒中平道:「你當然知道他們出去做什麼?」

  連城璧閉著嘴,像是拒絕回答這句話。

  司徒中平歎了口氣,道:「你想必也知道,無論蕭十一郎是個怎麼樣的人,他們都絕不會放過他的,蕭十一郎不死,他們只怕連睡都睡不著。」

  連城璧忽然笑了笑,道:「你呢?」

  司徒中平道:「我?」

  連城璧淡淡道:「若不是你探出了蕭十一郎的行蹤,他們怎麼找得到?」

  司徒中平洗手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停頓在半空中,過了很久,才從架子上取下塊布巾,慢慢的擦著手,道:「但我並沒有對他們說什麼。」

  連城璧道:「你當然已用不著再說什麼。因為你要探問時,已特地將厲剛留了下來,那已足夠了。你當然知道厲剛與蕭十一郎之間的仇恨。」

  司徒中平道:「我也沒有和他們一齊去。」

  連城璧道:「身為七十二家鏢局的總鏢頭,行事自然要特別謹慎,不能輕舉妄動。」

  司徒中平道:「但殺死蕭十一郎,乃是為江湖除害,非但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而且光彩得很。」

  連城璧道:「這也許是因為你不願得罪璧君,也許是生怕日後有人發現蕭十一郎真是含冤而死,所以寧可置身事外,也不願去分享這分光彩。」

  他笑了笑,淡淡接著道:「司徒總鏢頭這『穩如泰山』四字,當真是名不無虛。」

  司徒中平忽然轉過身,目中帶著種奇特的笑意,盯著連城璧道:「你呢?」

  連城璧道:「我?」

  司徒中平道:「你明知我方才是故意在探聽蕭十一郎的行蹤,明知他們要去做什麼,但你卻並沒有阻止之意,如今為何要來怪我?」

  連城璧不說話了。

  司徒中平悠然笑道:「你雖未隨他們同去,也只不過是因為知道蕭十一郎已醉了,他們必可得手,其實你心裡又何嘗不想將蕭十一郎置於死地!而且你的理由比我們都充足得多——」

  說到這裡,他臉色突然改變。

  連城璧也不由自主的轉過頭,隨著他目光瞧了過去。

  他立刻發現沈璧君不知何時已站在院子裡。

  沈璧君全身都在顫抖著,眼淚如斷線珍珠般不停的往下流落。

  連城璧長長吸了口氣,柔聲道:「你本該已睡了的——」

  他一步步走過去,沈璧君一步步往後退。

  連城璧柔聲接著道:「院子裡很涼。你要出來,至少也得加件衣服。」

  沈璧君忽然叫了起來,嘶聲道:「不要走近我!」

  她流著淚,咬著牙,接著道:「我如今才知道,原來你們是這樣的英雄,這樣的君子——」

  她並沒有說完這句,就扭轉身,頭也不回的衝了出去!

  醉了,真的醉了。

  真的醉了時,既不痛苦,也不愉快,既無過去,也無將來,甚至連現在都沒有,因為腦子裡已成了一片空白。

  真的醉了時,既不會想到別人,也不會想到自己,甚至連自己所做的事,也像是別人做的,和自己全無絲毫關係。

  一個人真的醉了時,所做出的事,一定是他平時想做,卻又不敢去做的。

  他做這件事,一定是為了一個人,這人一定是他刻骨銘心,永難忘懷的人,就算他腦子裡已成了一片空白,就算他已醉死,這人還是在他心底,還是在他骨髓裡,已與他的靈魂糾纏成一體。

  他會不顧一切的去做這件事,但他自己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因為他的心已被那人捏在手裡。

  只有真正醉過的人,才能瞭解這種感覺。

  蕭十一郎忽然跳了起來,衝到櫃台邊,一把揪住掌櫃的衣襟,道:「拿來!」

  掌櫃的逃也逃不了,掙也掙不脫,臉已嚇白,顫聲道:「拿——拿什麼?」

  蕭十一郎道:「金釵——那金釵——」

  清醒的人,對喝醉了的人總是有點害怕的。

  蕭十一郎一把搶過了金釵,踉蹌著走了幾步,忽然一跤跌在地上,居然並沒有站起來。

  他就坐在那裡,手裡捧著那金釵,癡癡的瞧著。

  他也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瞧著的是什麼?想著的又是什麼?

  他只是在反反覆覆的喚著沈璧君的名字。

  因為沈璧君這人並不在他腦子裡,而在他骨髓裡,血液裡,在他心底,已與他靈魂糾纏在一起。

  他又何必再去想呢?

  那掌櫃的也明白了,心裡也在暗暗歎息:「這一男一女本來很相配,又很相愛,為什麼偏要分手?」

  蕭十一郎癡癡的瞧著、反覆的低喚——忽然伏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哭得就像是個孩子。

  連那掌櫃的心都酸了。

  「那位姑娘若是瞧見他這模樣,不知道還能不能忍心離開他?」

  掌櫃的心裡暗暗慶幸,自己這一生中還沒有為情如此顛倒,如此痛苦,現在又幸而過了為情顛倒的年紀。

  他卻不知沒有經歷過這種情感的人,人生中總難免有片空白,這片空白正是所有其他的任何事都填不滿的。

  「道是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幾番細思量,還是相思好——」

  門外已隱隱傳來馬蹄聲、腳步奔騰聲。

  忽然間,「砰、砰、砰」,三聲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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