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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小公子搖著頭道:「好好的怎麼哭了?這麼大的人,都快生孩子了,動不動就哭,也不怕人家瞧見笑話麼?」

  沈璧君用力咬著嘴唇,嘴唇已咬得出血,瞪著小公子顫聲道:「你——你好狠的心!」

  小公子又笑了,道:「我好狠的心?你難道忘了是誰傷了他的?是你狠心?還是我狠心?」

  沈璧君全身都顫抖起來,道:「你眼看他的傷口在潰爛,為什麼不為他醫治?——」

  小公子歎道:「他處處為你著想,為了救你,連自己性命都不要了,但他對我呢?一瞧見我,就恨不得要我的命、」

  她歎了口氣,道:「他對我只要有對你一半那麼好,我就算自己挨一千刀、一萬刀,也捨不得傷他一根毫髮,可是現在,殺他的人卻是你,你還有臉要我為他醫治?我真不懂這句話你是怎麼好意思說出口來的?」

  沈璧君嘶聲道:「你不肯救他也罷,為什麼還要他喝酒?要他吃這些海味魚蝦?」

  小公子道:「那又有什麼不好?我就是因為對他好,知道他喜歡喝酒,就去找最好的酒來,知道他好吃,就為他準備最新鮮的海味,就算是世上最體貼的妻子,對她的丈夫也不過如此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但你明明知道酒和魚蝦都是發的,受傷的人最沾不得這些東西,否則傷口一定會潰爛,你明明是在害他!」

  小公子淡淡道:「我只知道我並沒有傷他,只知道給他吃最好吃的東西、喝最好的酒,別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

  沈璧君牙齒打戰,連話都說不出了。

  蕭十一郎一直在凝注著她,那雙久已失卻神采的眼睛,也不知為了什麼突又明亮了起來。

  直到這時,他才笑了,柔聲道:「一個人活著,只要活得開心,少活幾天又有何妨?長命的人難道就比短命的快活?有的人活得越久越痛苦,這種人豈非生不如死?只要能快快樂樂的活一天,豈非也比在痛苦中活一百年有意義得多。」

  小公子拍手笑道:「不錯,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蕭十一郎果然不愧為蕭十一郎!若為了一點傷口,就連酒都不敢喝了,那他就不是蕭十一郎了!」

  她輕撫著蕭十一郎的臉,柔聲道:「只要你活著一天,我就會好好的對你,盡力想法子令你快樂,無論你要什麼,無論你想到哪裡去,我都答應你。」

  蕭十一郎微笑著道:「你真的對我這麼好?」

  小公子道:「當然是真的,只要瞧見你快樂,我也就開心了。」

  她遙注著西方的晚霞,柔聲接著道:「我只希望你能多活些日子,能多活幾天也好——」

  晚霞絢麗。

  但這也只不過是說:黑暗已經不遠了。

  沈璧君望著夕陽下的無邊美景,又不禁淚落如雨。

  蕭十一郎神思也似飛到了遠方,緩緩道:「我既不是詩人,也不是名士,只不過是個在荒野中長大的野孩子,在我眼中看來,世上最美麗的地方,就是那無邊無際的曠野,寸草不生的荒山,就連那漫山遍野的沼氣毒瘴,也比世上所有的花朵都可愛得多。」

  小公子失笑道:「你真是個與眾不同的人,連想法也和別人完全不同。」

  蕭十一郎笑道:「就因為我是個怪人,所以你才會喜歡我,是麼?」

  小公子伏在他膝上,柔聲道:「一點也不錯,所以我無論什麼事都依你,你若真想到那種地方去,我們現在就走。」

  蕭十一郎長長吐出口氣,道:「只要我能再回到那裡,就算立刻死了,也沒什麼關係!」

  小公子道:「好,我答應你,我一定讓你活著回到那裡,然後——」

  蕭十一郎打斷了她的話,悠悠道:「然後再讓我死在那裡,是麼?」

  窮山,惡谷。

  山谷間瀰漫著殺人的瘴氣。

  謊言必定動聽,毒如蛇蠍的女人必是人間絕色,致命的毒藥往往甜如蜜,殺人的桃花瘴,也正是奇幻絢麗、令人目眩神迷。

  但忠言必逆耳,良藥也是苦口的。

  這是什麼道理?

  難道這就是「造化弄人」?還是上天有意在試探人類的良知?

  沈璧君想不通這道理。

  若說天道是最公平的,為什麼往往令好人都坎坷終生、受盡折磨,壞人卻往往能享盡榮華富貴?

  若說「善惡到頭終有報」,為什麼小公子這種人能逍遙自在的活下去,蕭十一郎反得死?

  後面是寸草不生的峭壁,前面是深不可測的絕壑。

  蕭十一郎嘴裡又在低低哼著那首歌,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聽來,曲調顯得更淒涼、更悲壯、也更寂寞。

  但他的神色卻是平靜的,就彷彿流浪天涯的遊子,終於又回到了家鄉。

  小公子一直在凝視著他,忍不住問道:「你真是在這地方長大的麼?」

  蕭十一郎道:「嗯。」

  小公子歎了口氣,道:「一個人要在這種地方活下去,可真不容易。」

  蕭十一郎嘴角忽然露出一絲淒涼的微笑,悠悠道:「活著本就比死困難得多。」

  小公子眼波流動道:「但千古艱難唯一死,有時也不如你想像中那麼容易。」

  蕭十一郎道:「只有那些不想死的人,才會覺得死很苦。」

  小公子眨著眼,笑道:「你難道真想死?我倒不信。」

  蕭十一郎淡淡道:「老實說,我根本沒有仔細去想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想死?還是想活?」

  小公子緩緩道:「但死既然是那麼方便的事,你若真想死,又怎會活到現在?」

  蕭十一郎不說話了。

  小公子笑了笑,道:「你還想再往上面走麼?看來這裡已好像是路的盡頭,再也走不上去了。」

  蕭十一郎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錯,這裡明明已到了盡頭,我為什麼還要想往上走?——為什麼還要想往上走——」

  他忽然向小公子笑了笑,道:「我想一個人在這裡站一會兒,想想小時候的事。」

  小公子道:「你站不站得穩?」

  蕭十一郎道:「你為何不讓我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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