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蕭十一郎 | 上頁 下頁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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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聲不知何時已停止,而且已站了起來,一雙發亮的眼睛正瞬也不瞬的瞪著那店伙的背後。 他再也想不到這位嬌滴滴的美人兒竟有這麼大的膽子。此刻非但全無懼色,而且神色平靜,誰也看不出她方才痛哭過一場。 卻不知沈璧君本極自恃,從不願在旁人面前流淚,方才她痛哭失聲,一來固然是因為悲痛過度,再來也是因為根本未將這店伙當做個人——店伙、車伕、丫頭——雖也都是人,卻常常會被別人忽略他們的存在,所以他們往往會在無心中聽到許多別人聽不到的秘密。 聰明人要打聽秘密,首先就會找到他們。 在他們說來,「秘密」這兩個字的意思就是「外快」。 只聽那人又低低咳嗽了兩聲,才緩緩道:「瞧姑娘在此,莫是和金針沈家有什麼關係?」 這人說話輕言細語,平心靜氣,顯見得是個涵養極好的人。 沈璧君遲疑著,終於點了點頭,道:「不錯,我姓沈。」 那人道:「姑娘和沈太君是怎麼樣個稱呼?」 沈璧君道:「她老人家是我——」 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住了嘴。 經過這幾天的事後,她多少已經懂得些江湖中人心之險惡,也學會了「逢人只說三分話,話到嘴邊留幾句」。 這兩人來歷不明,行蹤詭異,她又重傷未癒,武功十成中剩下的還不到兩成,怎能不多加小心。 那人等了半晌,沒有聽到下文,才緩緩接著道:「姑娘莫非就是連夫人?」 沈璧君沉吟著,道:「我方才已請教過兩位的名姓,兩位為何不肯說呢?」 她自覺這句話說得已十分機敏得體,卻不知這麼樣一問,就已無異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那人笑了笑,道:「果然是連夫人,請恕在下等失禮。」 這句話未說完,那店伙已看到兩人從他身後走了出來。 這兩人一高一矮,一壯一瘦。 高的一人身體雄壯,面如鍋底,手裡倒提著柄比他身子還長三尺的大鐵槍,槍頭紅纓閃動,看來當真是威風凜凜。 矮的一個人瘦小枯乾,面色蠟黃,不病時也帶著三分病容,用的是一雙極少見的外門兵刃,連沈璧君都叫不出名字。 這兩人衣著本極講究,但此刻衣服已起了皺,而且沾著點點泥污水漬,像是已有好幾天未曾脫下來過了。 兩人一走出來,就向沈璧君躬身一揖,禮數甚是恭敬。 沈璧君也立刻襝衽還禮,但眼睛卻盯在他們身上,道:「兩位是——」 矮小的一人搶先道:「在下雷滿堂,是太湖來的。」 他未開口時,任何人都以為方才說話的人一定是他,誰知他一開口竟是聲如洪鐘,彷彿將別人全都當做聾子。 高大的一人接著道:「在下姓龍名光,草字一閃,夫人多指教。」 這人身材雖然魁偉,面貌雖然粗暴,說起話來反而溫文爾雅,完全和他們的人是兩回事。 那店伙看得眼睛發直,只覺「人不可貌相」這句話說得實在是對極了。 沈璧君展顏道:「原來是雷大俠和龍二俠——」 原來這雷滿堂和龍一閃情逾骨肉,一向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江湖人稱他倆「雷電雙神」。 「太湖雷神」雷滿堂善使一雙「雷公鑿」,招式精奇,無論水裡陸上,都可運轉如意,而且天生神力驚人,可說有萬夫不擋之勇。 龍光號稱「一閃」,自然是輕功高絕。 兩人雄據太湖,俠名遠播,雷滿堂雖然性如烈火,但急公仗義,在江湖中更是一等一的好漢。 沈璧君雖未見過他們,卻也久已耳聞,如今聽到這兩人的名字,心神稍定,面上也不覺露出了笑容。 但這笑容一閃即隱,那彭鵬飛和柳永南豈不是也有俠義之名,但做的事卻連禽獸都不如。 想到這裡,她哪裡還笑得出來? 龍一閃躬身道:「在下等賤名何足掛齒,『俠』之一字,更是萬萬擔當不起。」 沈璧君勉強笑了笑,道:「兩位遠從太湖而來,卻不知有何要務?」 龍一閃歎了一口氣,道:「在下等本是專程趕來給太夫人拜壽的,卻不料——竟來遲了一步。」 「來遲了一步」這五個字聽在沈璧君耳裡,當真宛如半空中打下個霹靂,震散了她的魂魄。 她本來想問問他們,沈太夫人是否也遇難? 可是她又怎敢問出口來? 雷滿堂道:「我倆是兩天前來的。」 這句話好像並沒有說完,他卻已停住了嘴,只因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說話的聲音太大,不必要的話,他一向很少說。 沈璧君強忍住悲痛,問道:「兩天前——那時這裡莫非已——」 龍一閃黯然點頭道:「我兄弟來的時候,此間已起火,而且死傷滿地,只恨我兄弟來遲一步,縱然用盡全力,也未能將這場火撲滅。」 他垂首望著自己衣服上的水痕污跡,顯見得就是在救火時沾染的,而且已有兩日不眠不休,是以連衣服都未曾更換。 那「死傷滿地」四個字,實在令沈璧君聽得又是憤怒,又是心酸,但既然有「傷者」,就必定還有活口。 她心裡仍然存著萬一的希望,搶著問道:「卻不知受傷的是哪些人?」 龍一閃道:「當時『魯東四義』恰巧都在府上作客,大俠、三俠已不幸遇難,二俠和四俠也已身負重傷。」 「魯東四義」也姓沈,本是金針沈家的遠親,每年沈太君的壽辰,這兄弟四人必備重禮,準時而來,這一次不知為什麼也來遲了,竟趕上了這一場大難,武功最強的大俠沈天松竟遭了毒手。 這兄弟四人,沈璧君非但認得,而且很熟。 她咬了咬櫻唇,再追問道:「除了沈二俠和沈四俠外,還有誰負了傷?」 龍一閃緩緩搖了搖頭,歎道:「除了他兩位外,就再也沒有別人了。」 他說的雖然好像是「再也沒有別人負傷」,其實意思卻顯然是說:「再也沒有別人活著。」 沈璧君再也忍不住了,嘎聲道:「我那祖——祖——」 話未說完,一跤跌在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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