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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銀車珠履

  三人一齊走出店外,那兩匹健馬,鞍轡未卸,佇立在猶帶料峭春寒的晚風裡,既不嘶喝,亦無蠢動,全身純白,一無雜色,一眼望去,便知是千中選一的名種良馬。

  錦衣漢子大步而前,伸手輕撫馬項長鬃,含笑回顧道:「兄台出身世家,必定善於相馬。」倏然住口不言,但言下之意,自是要「繆文」對他這兩匹健馬稱讚兩句。

  「繆文」淡然一笑,道:「端的是好馬。」

  錦衣漢子面上露出得色,笑道:「不知兄台可曾駛馬而來,否則你我便在這星空之下漫步而歸,倒也可算是件雅事。」

  「繆文」含笑道:「寒舍離此頗有一些路途,尊夫人——哈哈,你我還是一齊歸去,在下當命人將這兩匹健馬送回。」

  錦衣漢子面容微微一變,正在撫摸著馬項長鬃的手掌,也突地停頓下來,原來這夫妻兩人一生別無所嗜,所嗜惟有黃白之物而已,這兩匹健馬他不惜重金求來,此刻心中不禁暗忖:「這少年弄來弄去,莫非是想來騙我這兩匹馬不成?」

  心念方轉,只見「繆文」左手微招,口中輕輕呼哨一聲,街的轉角處,突地奔來一輛四馬大車。

  星光之下,只見這輛大車竟是色作銀白,燦爛生光,拉車的四匹健馬,也是通體純白,奔行之勢極迫,落蹄之聲卻極輕,馬到近前,趕車的白衣御者輕輕呼哨一聲,四匹健馬,便一齊止步,生像是輕功已達妙境的內家高手在急行之時收勢那麼自然。

  錦衣大漢、中年婦人對望一眼,嗒然若有所失,他用重金求來的兩匹名馬,此刻與這四匹白馬一比,實是判如天壤。轉目望去,只見這兩匹馬自己似也有些自慚形穢,馬尾輕隆,緩緩走了開去。

  「繆文」對他們神色的變化,似乎根本未曾注意,仍然含笑道:「兩位先請上車,尊馬自有人送回寒舍。」

  錦衣漢子逡巡道:「在下這兩匹雖無法與兄台之馬相比,但性子卻是頑劣得很,生人近它不得——」

  「繆文」接口笑道:「小可舍下御者,來自關東,一生馴馬,且讓他試上一試。」

  微一拍掌,這輛銀光燦爛的馬車前座上的兩個白衣御者,便有一人躍下車來,錦衣漢子目光轉處,只見此人一身銀白勁裝,板肋虯髯,身軀碩壯,身子卻極其矯健,腳下珠光閃閃,竟穿著一雙綴以明珠為面的薄底快靴,躬身向「繆文」一禮,大步走到那兩匹馬前,忽地目光凝注,腳步放緩,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

  而那兩匹「生人難近」的健馬,此刻竟如受魔力,動也不動,銀衫珠履的關東大漢輕輕易易地便拾起了它們的鞭索,縱身躍了上去,錦衣大漢面頰不禁為之微微一紅,但瞬又朗聲笑道:「昔日平原公子門下食客,皆躡珠履,已傳為千古美談,今日兄台門下御者,亦躡珠履,豈非更勝平原三分!」

  「繆文」微笑道:「兄台過獎了!」舉手揖客。

  錦衣漢子夫婦二人坐上馬車,只見車內錦墩銀幔,明珠嵌壁,柔和的珠光,照得這車廂裡更見富麗堂皇。

  車廂外又自輕輕呼哨一聲,馬車前行,自高外望,只見兩旁店家招牌,如飛向後倒去,車廂內卻仍平穩已極,一如未曾啟行前一樣。

  這夫婦兩人此刻心中實是驚疑交集,再也猜不出這陌生少年究竟是何來路,他既有潘安之貌,又有鄧通之富,但行止謙謙,談吐斯文。卻又不帶一絲驕氣,此刻他結交自己,為的是什麼?

  這夫婦兩人一生行事江湖,卻從未見過如此奇人,遇過如此奇事,只聽「繆文」又自笑道:「閣下腰佩長劍,氣宇神態,更是軒昂已極,想必定是武林成名大俠,不敢請教兩位大名?」

  錦衣漢子濃眉微揚,朗聲道:「在下程楓,和賤內,承江湖朋友抬愛,喚我夫妻做『鴛鴦雙俠』!」

  此刻他在這少年面前,已惟有自己的姓名足以自傲,是以他將「鴛鴦雙俠」四字,說得分外響亮。

  「繆文」神色之間,果然立刻露出欽佩之色,含笑抱拳道:「小可雖是一介書生,平生卻最慕江湖遊俠,早已久聞兩位大名,不想今日竟能在無意之中得見俠駕。」

  錦衣漢子程楓哈哈一笑,那一直斂衽端坐,默然不語的中年婦人林琳卻微笑一聲,緩緩道:「我輩江湖中人,縱然名動四海,卻又怎比得上公子你這般大富大貴的氣象。」眼波橫流,瞟了她丈夫一眼,神色之間,似乎對「繆文」的寶貴氣象極為羨慕。只差沒有說出口來而已。

  「繆文」笑道:「凡俗富貴,小時早已厭倦,那如賢孟梁揮鞭四海,快意恩仇這般逍遙自在,日前小可曾有幸見過杭州城的『毛大老爺』一面——」

  程楓接口道:「原來兄台與我大哥還是相識,那麼你我越發不是外人了。」仰首一陣大笑,但目光卻牢牢地盯在車壁間的明珠上。

  「繆文」自始至終,面上都帶著他那一份慣有的微笑,而此刻他面上的笑容,卻越發開朗。

  因為他知道自己又抓住了一個對手的弱點,他相信自己若是向這個弱點進攻,一定可以攻到對方的心臟。

  程楓、林琳卻無言地交換一個眼色,這夫婦二人數十年寢食與共,自然心意相通,此刻不約而同地暗暗忖道:「這少年果然有些『血水』,也不枉我夫婦跟他來這一趟。」

  原來「鴛鴦雙劍」性最貪財,如今雖已家財萬貫,卻仍不時出於做些不要本錢的買賣。

  車中三人各有所思,但面上卻俱滿笑容,似乎談得十分融洽,大有頃刻便已知己模樣。

  談笑之間,車行忽頓住了。

  程楓方待伸手去拉車門,車門卻已自開,門外垂手肅立著一個白衣家丁,恭身道:「公子回來了。」

  程楓向外一望,只見車馬竟停在一棟巨宅面前,朱紅的大門,青銅的門環,此刻霍地敞開,門內庭院深沉,一眼望去,當真是其深如海。

  於是程楓、林琳夫婦兩人再次對望一眼,兩人的嘴角,不自覺地都有一絲得意的笑容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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