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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九足神蛛

  「河朔雙劍」以及「繆文」暢遊過後,回到嘉興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這半日間,「河朔雙劍」對這言語得體、性情慷慨的富家少年,不禁又增了幾分好感,再三留他夜來痛飲,但是他客氣地謙謝著,客氣地婉拒了。

  他說:「小可在此間還有個父執長輩,要去拜見,明日小可定必再來拜訪。」

  他走了之後,「河朔雙劍」的客棧中,立刻送來一桌極為豐盛的燕翅大筵,和一罐窖藏多年的「女兒紅」酒,隨來掌勺的大師父說是來自嘉興最好的酒樓「一心亭」,是一個年輕的公子命他送來給汪大俠的,並且還附有一張泥金大紅拜帖,上面客氣而恭敬地寫著:

  「愚晚繆文獻汪氏賢昆仲。」

  「河朔雙劍」滿意地笑了,江湖豪士,就喜歡這種調調兒。

  「豪爽、慷慨、熱情——這少年倒真個是夠朋友。」

  仇恕雖然沒有看到他們的笑容,但卻也想像得出,他回到自己住的店房,不到一會兒,立刻又有一敲門的聲音,連敲五下,他知道又是那「梁上人」的弟兄前來報告一些事了,對於梁上人,他心裡的確有著一份真誠的感激,若不是這被江湖中人稱為「九足神蛛,樑上君子」的梁上人為他佈下了有如天羅地網般的「蛛網」,他縱有通天本領,卻也不能將事情辦得如此順利。

  「哈哈,『九足神蛛』,蜘蛛而有九足,總比一條蛇要厲害得多了吧!」

  他高興地開了門,門外立刻閃入一個臃腫的胖子,這胖子身材臃腫,行動卻極迅速,一閃而入,隨手帶上房門,向仇恕躬身一禮,仇恕擺手謙謝,這胖子笑道:「公子真有兩手,和那兩個姓汪的也拉上交情了,我張一桶走南闖北,看來看去,除了我們梁大哥可算是大英雄,真有兩下子之外,嘿——可就得算是公子您了。」他言語中雖將仇恕列在「梁大哥」之下,但仇恕非但不以為忤,還極為高興。

  因為,他知道那「九足神蛛,樑上君子」梁上人,在這些市井好漢心目中的身份和地位。

  「九足神蛛」武功並不絕高,他甚至連「聖手先生」的記名弟子都不能算,而只能算是「私授弟子」,因為他從「聖手先生」那裡學到的東西,只是「聖手先生」在歸隱之後,偶來中州,在三兩日間,隨意指點他的幾手功夫。

  只是這「九足神蛛」還有幾點大異常人之處,他一諾千金,至死不悔,而且記憶之強,更是駭人聽聞,任何人只要被他看過一眼便終生不會忘記,他本是巨富子弟,一年之中,散盡萬貫家財,結交的卻全都是別人不恥的市井屠狗之輩,他與這些市井好漢相交,全憑「義」來服人,絕不顯露自己的武功,十餘年之前,南京城中的屠戶幫大哥羅一刀,為了夫子廟前的七十餘隻畫舫,和梁上人結下深仇,揚言要將梁上人大卸八塊,然後再當豬肉出賣。

  那時梁上人武功已有小成,本可在舉手之間將那羅一刀制服,但他卻不如此做,他孤身到那羅一刀的肉案前,叫這以一刀殺豬成名於市井間的羅一刀砍他一刀,羅一刀這一刀若能將他也像豬一樣地殺死,他毫無怨言,羅一刀這一刀若是砍他不死,那麼他就叫羅一刀從此不要稱雄。

  這消息當時便驚動了南京城中所有的市井好漢,數百人圍在羅一刀的屠案前,有的勸阻,有的哀求,梁上人只是含笑佇立,眼看著羅一刀舉起屠案前的碎骨大刀,一刀砍下,他不避不閃,傲然佇立,四下的市井好漢看得掌心淌汗,只道這一刀砍下,梁上人立時便得身首異處。

  那「羅一刀」其實也知道梁上人的武功,生怕自己這一刀砍下,砍他小著,便故意砍偏一點,要讓他一閃之後砍個正著,那知他不避不閃,這一刀便正好砍在他左肩之上,四下好漢大喝一聲,只見鮮血如泉湧,梁上人仍挺胸而立,而帶笑容,羅一刀見了他這種神勇,當下心虛手軟,「噹」地一聲,大刀落地,噗地跪倒地上,大叫:「服了。」

  梁上人含笑拾起那柄重逾七斤的屠刀,刷地一掌,竟將這大刀劈成兩半,一牛交還給羅一刀,一半拿在手裡,含笑將羅一刀扶了起來,左肩上的鮮血,雖仍像流泉飛瀑一樣往外湧,他卻連看也不看一眼,

  從此之後,梁上人的「萬兒」不但響徹九城,而且天下皆聞,他這種英風豪舉在那些武林高手的眼下,雖然不值一提,但是江湖上的市井好漢,聽了「梁上人」的名字,卻再也沒有話說。

  仇恕離島之前,便從那「聖手先生」口中得知有著如此一個人物,是以他一到中州,便設法尋得此人,這些日子來,他對此人的事蹟知道得更多,雖然覺得此人行事,雖大多出之於好勇鬥狠,不足以為君子之風,卻仍不失為性情中人,何況此人對於仇恕,更是處處都以全力相助。

  要知道武林中人稱這梁上人為「九足神蛛」,便是他黨羽遍天下,他手下的那些伴當若在武林爭雄,自不是別人敵手,但用來做消息眼線,卻是再好也沒有,此刻仇恕含笑說道:「梁兄乃是人中之傑,不瞞你說,我也是極為佩服他的。」

  張一桶拇指一挑,哈哈笑道:「這個當然,你們兩位都是英雄,英雄重英雄,我那梁大哥對公子,不但佩服,而且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哩!」

  他笑聲一頓,突地低聲道:「公子,你可知道,靈蛇毛皋手下,有個叫做什麼『八面玲瓏』的胡胖子,也在千方百計地找我們梁大哥,也要叫梁大哥幫助,那胡胖子前兩天也來到嘉興城,找了兩天,也沒有找到梁大哥,昨天就走了,哼——」

  他冷哼一聲,不屑地說:「我看那胖子顫著滿身肥肉,到處亂跑,心裡就覺得有氣,他自己是個豬八戒,卻也不照照鏡子,還跑到南湖去找船孃,硬要人家陪他……嘿嘿,陪他幹壞事,他也不想想,咱們嘉興南湖天下聞名的船孃,怎會看得上他,就算是——和他怎麼樣了,也不過當他是條肥豬罷了,哼,我看他簡直他媽——嘿嘿,他簡直裡裡外外都沒有一樣人形。」

  仇恕看著他說話的樣子和滿身的肥肉,再聽到他罵人的話,心中不禁暗笑,只覺此人雖然言語粗魯,言不及義,卻當真有趣得很。

  只見他一口氣罵完了,喘了兩口氣,又自嘿嘿一笑,道:「我跟公子窮聊了這半天,竟忘了跟公子說正經事了。」他又自放低聲音:「方才平望城的小鐵嘴快馬趕來,說是看到那『鴛鴦雙劍』也往嘉興來,大約今天晚上也能到了。」

  仇恕劍眉微皺,俯首沉吟半晌,卻聽這張一桶又道:「還有從太行山那邊趕來的,大約有五十騎人馬,今天午間,從嘉興經過,直奔杭州去了,太行雙義金氏兄弟全在這些人裡面,跟他們兩人走在一處的,還有個勁裝少年,卻不知是誰了。」

  仇恕目光一轉,突地展顏一笑,像是又想起了什麼妙計似的:「這都辛苦你了,只是我還要再辛苦你一趟,不知道嘉興城裡城外,一共有多少客棧?」

  張一桶閉起眼睛,想了一會:「五十多家。」他得意地笑道:「最少五十,最多五十五,我雖也不十分清楚,但總差不多了。」

  仇恕一笑,道:「我要麻煩你將這五十多家客棧所有的客房,全都包下,就算有人住的,也都預定下來,而且先付十天房錢,多給小賬,說是無論任何人要來住店,都一口回絕,萬萬不能答應。」

  張一桶倒抽一口涼氣,兩隻本已被滿臉肥肉擠成一線的眼睛,突地睜得滾圓,伸出手掌,一拍前額,失聲道:「五十多家客棧!十天房錢——公子,您這是幹什麼呀?難道您有那麼多朋友就要到嘉興城來嗎?」

  仇恕面上又自泛起那種莫測高深的笑容,一面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張一桶一眼掃到銀票上的數字,不禁又倒抽一口涼氣,卻聽仇恕笑道:「我此舉自有道理,你以後自然會知道的,只是——不知你有無把握,叫任何客棧都不能將客房偷偷租給別人。」

  張一桶一拍胸膛:「這個只管包在我身上,除非他們不想再做生意了,否則——嘿,就算再借給他們一個膽子,他們可也不敢。」

  於是他接過銀票,滿懷驚異地去了,想來想去,實在想不透「公子」此舉是為了什麼,但直到他臃腫的身形已走了許久,仇恕的面上卻仍帶著那種奇異的微笑,只是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笑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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