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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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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氏家祠 趕車的手中皮鞭再次一揚,口中「得兒」吆喝一聲,車馬便倏然停了下來。「牛三眼」刷地跳到地上,打開車門,一面聳鼻道:「好香,好香。這班小子想必不知從那裡又弄了條野狗來,公子,您吃過狗肉沒有?喝,那可真香,不信你聞聞,我那幾個寶貝弟兄,又在那裡燉起狗肉來了,小毛皋,你停了車也來吃兩碗。」 仇恕微微一笑,心中卻自感慨:「屠狗之輩,雖是草莽小人,卻每多沒奢遮的義氣漢子,那些錦衣玉食的朋友,哼——」舉目四望,只見四下青蔥一片,寂靜無人,就連地上都長滿了荒草,幾株殘楊敗柳之後,牆宇隱現,想必就是那「曾氏家祠」了。 春日郊外的空氣,自然是無比地清新,在這清新的空氣,卻果真傳來一陣陣濃郁的香氣,仇恕微笑一下,道:「我常聽說百畜之中,狗肉最香,是以叫做香肉,但卻始終未曾吃過,今日我倒想嘗嘗這名滿天下的異味哩。」 「牛三眼」哈哈一笑,道:「公子,不是小的胡說亂道,您一吃了之後,管保連雞鴨魚肉都不要吃了。那味道——嘿,嘖嘖!可真教人連說都說不出來。」 這祠堂的土牆,灰土早已頹敗,那扇原來是朱漆的大門,此刻也因歲月的消失而變成土黃之色,門上的銅環,也鏽得發黑了。 一走到門口,「牛三眼」就興高采烈地喝道:「嗨,你們別盡顧著吃狗肉呀,快出來看看,看是誰來了。」 仇恕一笑,那知祠堂之內,卻仍然寂無人聲,「牛三眼」皺眉低聲罵道:「這些狗頭,吃狗肉吃昏了呀?」一腳跨了進去,只見這祠堂的正堂上,升著一堆柴火,火上高高地架著三根木棍,棍上吊下一隻銅鍋,鍋裡熱氣騰騰,濃郁的香氣,也就是從鍋裡冒出的。 但是柴火的兩側,坐著的卻不是他意料中的人,而是兩個乾瘦的老者,鬍鬚都已全白,四隻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那隻煮著狗肉的鍋子,一人手裡拿著一個足可裝下三斤花雕的酒葫蘆,卻連望也不望這大聲吆喝著進來的「牛三眼」一眼。 「牛三眼」一望之下,不禁愕得呆站在地上,張開來的嘴巴,也訥訥地說不出話來,仇恕隨後走了進來,亦是為之一愕,只見這兩個老人身上各穿著一件襤褸的道袍,雖然滿是補丁,但卻洗得極為乾淨,全白的鬍鬚,長長垂了下來,頭上的白髮,卻挽了個道髻,用根烏木插住。 「牛三眼」定了定神,才快步走了過去,唱了個肥諾,道:「兩個道爺,可曾看到我那五個弟兄走到那裡去了?」 這兩位裝束似道非道,似俗非俗的老者對望一眼,各自一笑,朗聲道:「你的兄弟是誰?」 「牛三眼」又自一怔,道:「我那些弟兄……嗯,一個高高瘦瘦的,身上穿著的是走方郎中的打扮,還提著一個藥箱子,帶著一串虎撐,另一個滿臉鬍子的,穿的是黑布短打,另外一個肥肥胖胖的,挺著大肚子……」 那兩個老者一齊搖了搖頭,其中一個身軀較高,坐在地上都比另一個高著半個頭的枯瘦道人緩緩笑道:「施主所說的人,貧道一個也未曾看見!」 另一個老者笑道:「貧道清晨即來此地,此地根本連半條人影都沒有,施主所說的人,只怕早已走了吧?」 「牛三眼」兩眼一瞪,突地喝道:「真的嗎?」 那兩個老人卻只是微微一笑,再也不望他一眼,一人從地上取起一雙長達尺餘的筷子,緩緩在鍋裡攪動著。 那「牛三眼」眼睛又一瞪,方想再吆喝兩句,那知肩頭突地一緊,硬生生被拖開三步,回頭一望,卻見仇恕目光之中,懷疑之色,生像是見著了一些令他極為驚異的東西。 他一入此間,便看出這兩個老者必非常人,「牛三眼」在那裡喝問,他卻遠遠站在一邊,凝目而望,只見這兩個老者,衣衫雖襤褸,手掌卻瑩白如玉,那身材較高的一個,手上留著指甲,竟長達兩寸,頂端微微捲起一些,他心中便不禁一動。 等到另一個老者取起筷子,攪動狗湯之際,他更發現一樣奇事。 原來這老者身軀本矮,那湯鍋卻吊得極高,按理說他伸手之處,本應夠不著那隻鐵鍋,但他伸手之間,全身未動,手臂卻像是長了幾寸,仇恕心中更是大奇:「此地焉有此內家高手?」 此刻已將入夏,那「牛三眼」站在那堆柴火之旁,只是片刻,便已沁出汗珠來,但這兩個老者神態之間,卻安詳已極,半點也沒有熱意,這又是一個內家高手所特具的異常之處,仇恕身受當代頂尖幾位異人的調教,自是識貨已極,一見那「牛三眼」又要瞪眼發威,便搶步走了過去,將他拉了過來,那「牛三眼」混混沌沌,卻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哩。 「波」的一聲,火堆之中,爆出一團火花,那老者手腕一翻,筷子一夾,便巧妙地將那團電射而出的火花夾住了,隨手拋在地上,又伸筷入鍋,攪動兩下,挾了一塊紅噴噴的香肉出來,一面道:「這肉像是已經熟了。」一面放入嘴裡,細細咀嚼起來。 仇恕微微一笑,將「牛三眼」拖到一邊,自己卻走了過去,躬身一揖,道:「老丈請了。」 那兩個老者齊地側顧一眼,道:「施主請了。」目光上上下下在他身上一轉,又自笑道:「可要嘗些香肉?」 仇恕目光一轉,一撩衫腳,席地坐了下來,笑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那兩個老者齊地一笑,一人將手中的長筷,緩緩伸了過來,仇恕隨手接過,竟然就老實不客氣地大吃大喝起來。 「牛三眼」眼睛瞧得發直,卻聽那瘦長老者又自笑道:「那位施主可要一併過來,隨意吃喝些?」目光先轉向仇恕,又自凝目半晌,微喟一聲,道:「貧道一別江南,十有餘年,想不到江南人物,越發靈秀了,真是可喜。」 那「牛三眼」卻在旁咕噥著。 「這批狗才跑到那裡去了,真是氣人!」大步走了出去。 那枯瘦老人微微一笑,道:「施主的這位伴當,倒是個熱腸漢子——」語聲微頓,突地長嘆一聲:「只是世途奸險,人心難測,為人也不要太過熱腸了,否則吃虧的卻是自己。」目光一垂,凝視著熊熊爐火,竟像是落入沉思裡,只是不知他在想著什麼而已。 仇恕心中一動,忖道:「這兩人武功極高,氣度又頗不凡,必定是大有來歷之人,但此刻混跡風塵,像是在逃避什麼?卻又是為何呢?」 鍋中肉湯,越煮越沸,越沸越香,那身材較高老人哈哈一笑,道:「往事已矣,思之徒傷人意,你又何苦學那婦人女子,老是去想那些化解不開之事,這十餘年來,你歷遍山川,難道那長白積雪、黑龍玄冰、塞北黃沙、河西積翠,還未曾將你的心胸陶冶得開,來來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且飲一口。」 另一老人亦自哈哈一笑,以筷擊鍋,高歌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唉,憂思難忘,雖有杜康,卻又怎能解去我心頭之恨呢?」隨手一擲,手中的長筷,電射而出,「奪」的一聲,沒入牆內,晃眼便沒了蹤影。 鍋中的肉湯,煮得更香了,一陣風吹來,吹得火焰斜斜地倒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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