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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沈浪大喜,輕喚道:「徐兄,振作起來,振作起來。」

  徐若愚身子一陣痙攣,眼簾卻睜開一線,迷茫紛亂的目光,在沈浪面前打著轉,彷彿正在努力辨認著跟前這人是誰。

  沈浪道:「徐兄,是我……是沈浪。」

  徐若愚目中終於現出了一絲光線,但這光線,也不過彷彿風中的殘燭似的,是那麼微弱和不穩。

  他掙扎著,張開嘴,頓聲道:「沈兄……我……我已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沈浪道:「胡說,你不會死的,你還會活下去。」

  徐若愚搖了搖頭——他用盡全身力量,才能將頭輕輕搖動一下,才能在嘴角掙扎出一絲慘笑。

  他慘笑著道:「我自己知道……不行了……只可惜那秘密……那秘密……我……我竟已沒有力氣說出來了……」

  沈浪道:「莫再去想那秘密了,那沒什麼關係。」

  徐若愚道:「有關係……有關係……」

  突然一陣咳嗽,一口氣似已喘不過來。

  朱七七再也忍不住道:「世上除了你,還有誰知道那秘密?」

  徐若愚咳嗽著道:「信……我有信……咳……給柳玉……咳咳咳……」劇烈的咳嗽,劇烈的喘息,已使他說不出話來。

  沈浪瞧他如此模樣,也不禁為之慘然,柔聲道:「徐兄,你只管放心,你既有信給柳玉茹柳姑娘,我便可尋她問個明白,絕不會讓他們奸謀得逞。」

  徐若愚拼命掙扎著,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已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有一雙眼睛,仍瞧著沈浪。

  這雙眼睛裏正充滿著痛苦、慚愧與歉疚。

  沈浪喃喃道:「去吧,你好生去吧,莫要痛苦,莫要自責。無論如何,你已盡過力了,你已盡過最大的力了。」

  徐若愚不能說話,但那雙眼睛卻正似在說:「是麼?我已可不必自責了麼……我的確已經出過力了……」

  於是,這雙眼睛終於緩緩合起,這一生都在自己的懦弱與自己交戰著的少年,臨死前終於獲得了短暫的平靜。

  ***

  東方,終於現出了曙色。

  微弱的、淡青色的曙光,照著徐若愚的臉——朱七七的目光,也正在瞧著這張臉,目中似已有淚珠。

  沈浪喃喃道:「不錯,這正是個可憐的人。」

  朱七七道:「但男人寧可被人痛恨,也不該被人憐憫的。被人憐憫的男人,就不會是真正的男人。若非他太懦弱,他今日本可不必死的……」

  沈浪突然冷冷截口道:「不錯,他今日本可不必死的,但卻死在你的手上。」

  朱七七失聲道:「我?」

  沈浪道:「不錯,你……」

  朱七七眼圈已紅了,頓足道:「又是我,你什麼事都要怪我!今日我又做錯了什麼?明明是他自己怕死,越怕死的人越會死,這……這又怎能怪我?」

  沈浪冷冷道:「那時若不是你逼他說話,左公龍便不會知道他還未及將秘密說出,自然就不會將攻擊之力全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也就不會死。左公龍本來的意思,是先要拼盡全力,將我除去的。」

  朱七七道:「但……但你那時已被他們逼得招架不住了呀,你……你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他還不是一樣逃不了。」

  沈浪道:「你怎知我那時已被他們逼得招架不住?」

  朱七七道:「這……這是誰都可以看出來的,你……你那時和他們打了許久許久,卻連一個人也未傷著。」

  沈浪道:「你難道就未瞧見我在一招間就將他們三人制住?我既能在一招間制住他們三個人,此後又如何不能傷及他們一人?」

  朱七七怔了一怔,道:「這……這……我又怎知是為了什麼?」

  沈浪沉聲道:「那時我若是將他們陣法擊亂,便難免有亂刀傷及徐若愚,陣法一亂,我照顧便難免不周,是以我那時只是和他們遊鬥,將他們陣圈漸漸縮小,只要他們的陣法不亂,我便可有軌跡可尋,便可將你們一齊護住,等他們的陣圈縮小到再不能小的時候,我便可將他們一擊而破。」

  他嘆息一聲,接道:「無論什麼陣法,它的圈子越小,就越易破,只因圈子縮小了,他們彼此就難免不互相牽制,我只要牽一髮,便可動其全身,這種簡單的道理,你本可想得通的,只是你從來不去想而已。」

  朱七七的頭,已深深垂了下去。

  沈浪長嘆道:「我費了許多心力,總算窺破了他們陣法的樞紐所在,眼見已將得手,哪知你……我卻在……」

  朱七七突然嘶聲道:「我錯了……我是錯了。」

  她抬起頭,臉上又滿佈淚痕,接著道:「但你如何不想想,我是為了什麼才這樣做的。我……我若不是為了你,又怎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何況……你說那道理簡單,我卻覺得太不簡單。世上的人,並非個個都和你一樣聰明的呀。」

  說著說著,她終於忍不住伏倒地上,放聲痛哭起來。

  沈浪木然瞧了她半晌,長長嘆息一聲,道:「好了,莫要哭了,天光已大亮,金無望還無消息,咱們無論如何,也該先去找著他才是。」

  ***

  金無望狂奔在寒風中,滿頭亂髮,隨風飄散。在這一片冰天雪地裏,他全身卻都被怒火燒得發熱。

  他本是謎一樣的人物,有著謎一樣的身世。往昔的事,他非但不願告訴別人,甚至連他自己都不願去想。他只記得自己從小到大,從未對別人的生死關心過,更永遠不會為別人的痛苦流一滴眼淚。

  他從來不去想什麼是善,什麼是惡,更不會去想誰是誰非。只要是他喜歡的事,他就去做;只要是他不喜歡的人,他就一刀殺死。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下,他從來未曾為這些人的生命惋惜。「弱者本是該死的」,這在他心目中,似乎本是天經地義的事。

  然而,此刻他竟變了。

  他竟會為金不換的邪惡而憤怒,他竟會為一個弱女子的生命而不惜冒著寒風,奔波在冰天雪地中。

  這變化委實連他自己也夢想不到。

  雪地冰天,天地間一片黑暗。

  金不換逃向何處,該如何追尋,金無望一無所知。

  他只是憑著一股本能的直覺追尋著——這是一種野獸的本能,也是像他這樣終身流浪的武人的本能。

  江湖豪傑竟會有與野獸同樣的本能,這乍聽似乎是怪事,但若仔細一想,便可發現兩者之間委實有許多相似之處。

  他們都必須逃避別人的追蹤,他們在被追蹤中又都必須要去追捕仗以延續他們生命的獵物。

  他們是獵者,也隨時都可能被獵。

  他們的生命永遠都是站在生死的邊緣上。

  在這四下無人的冰天雪地裏,金無望第一次發現他的生命竟與野獸有這麼多相同相似之處。

  他嘴角不禁泛起一絲苦澀的、譏諷的微笑。

  但是,他的直覺並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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