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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朱七七真恨不得打這糊塗的「好人」一個耳光,她暗罵道:

  「你這個瞎子,竟將這妖婦當作好人,你……你……你去死吧,天下的人都去死吧,死乾淨了最好。」

  驢子得得的往前走,她眼淚簌簌往下流。這妖婦究竟要將她帶去哪裏?究竟要拿她怎樣?

  路上的行人,都扭過頭來看她們,朱七七昔日走在路上,本就不知吸引過多少人羨慕的目光,她對這倒並不奇怪。

  奇怪的是,這些人看了她一眼,便不再看第二眼了。

  朱七七但願這些人能多看她幾眼,好看出她是被這妖婦害的,哪知別人非但偏偏不看,還都將頭扭了過去。

  她又恨,又奇,又怒,恨不得自己自驢背上跌下來摔死最好,但青衣婦人卻將她扶得穩穩的,她動都不能動。

  這樣走了許久,日色漸高,青衣婦人柔聲地道:「你累了麼,前面有個茶館,咱們去吃些點心好麼?」

  她越是溫柔,朱七七就越恨,恨得心都似要滴出血來,她平生從沒有這樣痛恨過一個人。

  茶館在道旁,門外車馬連綿,門裏茶客滿座。

  這些茶客瞧見青衣婦人與朱七七走進來,那目光和別人一樣,又是同情,又是憐憫。朱七七簡直要發瘋了,此刻若有誰能使她說出話來,說出這妖婦的惡毒,叫她做什麼,她都願意。

  茶館裏本已沒有空位,但她們一進來,立刻便有人讓座,似乎人人都已被這青衣婦人的善良與仁慈所感動。

  朱七七只望沈浪此刻突然出現,但四下哪裏有沈浪的影子。她不禁在心裏暗暗痛罵著:「沈浪呀沈浪,你死到哪裏去了?莫非你竟拋下我不管了麼?莫非有別的女人纏住了你?你這黑心賊,你這沒良心的。」

  她全然忘了原是她自己離開沈浪,而不是沈浪離開她的——女子若要遷怒別人,本已是十分不講理的;被遷怒的若是這女子心裏所愛的人,那你當真更是任何道理都休想在她面前講得清。

  忽然間,一輛雙馬大車急馳而來,驟然停在茶館門前,馬是良駒,大車亦是油漆嶄新,銅環晶亮。

  那趕車的右手揚鞭,左手勒馬,更是裝模作樣,神氣活現。茶客不禁暗暗皺眉,忖道:「這車裏坐的八成是個暴發戶。」

  只見趕車的一掠而下,恭恭敬敬地開了車門。

  車門裏乾咳了幾聲,方自緩緩走出個人來,果然不折不扣,是個道地的暴發戶模樣。

  他臃腫的身子,卻偏要穿著件太過「合身」的墨綠衣衫——那本該是比他再瘦三十斤的人穿的。

  他本已將知命之年,卻偏要打扮成弱冠公子的模樣,左手提著金絲雀籠,右手拿著翡翠鼻煙壺,腰間金光閃閃,繫著七八隻繡花荷包,他彷彿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錢似的,竟將那裝著錠錠金錁子的繡花荷包,俱都打開一半,好教別人能看見那閃閃的金光。

  不錯,別人都看見了,卻都看得直想作嘔。

  但這滿身銅臭氣的市儈身後,卻跟著個白衣如仙的嬌美少女,宛如小鳥依人般跟隨著他這廝。

  雖是滿身庸俗,這少女卻有如出水蓮花,美得脫俗,尤其那楚楚動人的可憐模樣,更令人見了銷魂動魄。

  茶客們又是皺眉,又是嘆氣,「怎的一朵鮮花,卻偏偏插在牛糞上。」

  朱七七見了這兩人,心中卻不禁欣喜若狂——原來這市儈竟是賈剝皮,白衣少女便是那可憐的少女白飛飛。

  她見到白飛飛竟又落入賈剝皮手中,雖不免嘆息懊惱,但此時此刻,只要能見著熟人,總是自己救星到了。

  這時朱七七左邊正空出張桌子,賈剝皮大搖大擺,帶著白飛飛坐下,恰巧坐在朱七七對面。

  朱七七只望白飛飛抬起頭來,她甚至也盼望賈剝皮能瞧自己一眼,她眼睛瞪著這兩人,幾乎瞪得發麻。

  白飛飛終於抬起頭來,賈剝皮也終於瞧了她一眼。

  他一眼瞧過,面上竟突然現出難過已極的模樣,重重吐一口痰在地上,趕緊扭過頭去。

  白飛飛瞧著她的目光中雖有憐惜之色,但竟也裝作不認識她,既未含笑點頭,更未過來招呼。

  朱七七既是驚奇,又是憤怒,更是失望。這賈剝皮如此對她倒也罷了,但白飛飛怎的也如此無情?

  她暗嘆一聲,忖道:「罷了罷了,原來世人不是奸惡之徒,便是無情之輩!我如此活在世上,還有何趣味?」

  一念至此,更是萬念俱灰,那求死之心也更是堅決。

  只聽青衣婦人柔聲道:「好孩子,口渴了,喝口茶吧。」

  竟將茶杯送到朱七七嘴邊,托起朱七七的臉,灌了口茶進去。

  朱七七暗道:「我沒有別的法子求死,不飲不食,也可死的。」當下將一口茶全都吐了出去,吐在桌上。

  茶水流在新漆的桌面上,水光反映,有如鏡子一般。

  朱七七不覺俯首瞧了一眼——她這一眼不瞧也倒罷了,這一眼瞧過,血液都不禁為之凝結。

  水鏡反映中,她這才發現自己容貌竟已大變,昔日的如花嬌靨,如今竟已滿生紫瘤;昔日的瑤鼻櫻唇,如今竟是鼻歪嘴斜;昔日的春山柳眉,如今竟已蹤影不見——昔日的西子王嬙,如今竟已變作鳩盤無鹽。

  剎那之間,朱七七靈魂都已裂成碎片。

  她實在不能相信這水鏡中映出的,這妖怪般的模樣,竟是自己的臉。

  美麗的女子總是將自己的容貌瞧得比生命還重,如今她容貌既已被毀,一顆心怎能不為之粉碎。

  她暗中自語:「難怪路上的人瞧了我一眼,便不願再瞧,難怪他們目光中神色那般奇怪,難怪白飛飛竟已不認得我……」

  她但求能放聲悲嘶,怎奈不能成聲,她但求速死,怎奈求死不得。她咬一咬牙,整個人向桌子撲下。

  只聽「嘩啦啦」一聲,桌子倒了,茶壺茶碗,落了一地,朱七七也滾倒在地,滾在杯盞碎片上。

  茶客們驚惶站起,青衣婦人竟是手忙腳亂,白飛飛與另幾個人趕過來,幫著青衣婦人扶起了她。

  一人望著她嘆息道:「姑娘,你瞧你這位長輩如此服侍你,你就該乖乖的聽話些,再也不該為她老人家找麻煩了。」

  青衣婦人似將流出淚來,道:「我這侄女從小既是癩子,又是殘廢。她一生命苦,脾氣自然難免壞些,各位也莫要怪她了。」

  眾人聽了這話,更是搖頭,更是嘆息,更是對這青衣婦人同情欽佩。朱七七被扶在椅上,卻已欲哭無淚。

  普天之下,又有誰知道她此刻境遇之悲慘?又有誰知道這青衣婦人的惡毒,又有誰救得了她?

  她已完全絕望,只因沈浪此刻縱然來了,也已認不出她,至於別的人……唉,別的人更是想也莫要想了。

  白飛飛掏出塊羅帕,為她擦拭面上淚痕,輕輕道:「好姐姐,莫要哭了,你雖然……雖然有著殘疾,但……但有些生得美的女子,卻比你還要苦命……」

  這柔弱的少女,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苦命,也不禁淚流滿面。

  她哽咽著接道:「只因你總算還有個好心的嬸嬸照顧著你,而我……我……」

  突聽賈剝皮大喝道:「飛飛,還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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