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武林外史 | 上頁 下頁


  李長青縱是武功已失十之七八,身法亦不落後,搶先一步,推開門戶,沉聲道:「何方高人,降臨敝莊?」

  語聲未了,已有八匹健馬,一陣風似的闖入了廳前院落,八匹高頭大馬,俱是鐵青顏色,在寒風中人立長嘶,顯得極是神駿,馬上人黑衣勁裝,頭戴遮陽氈笠,腰繫織錦武士巾,外罩青花一口鐘風氅,腿打倒趕千層浪裹腿,腳登黑緞搬尖灑鞋,濃黑的眉毛,配著赤紅的面膛,雖然滿身冰雪,但仍是雄赳赳,氣昂昂,絕無半分畏縮之態。

  廳中九人是何等目光,一眼望去,就知道這八人自身武功,縱未達到一流高手之境,但來歷亦必不凡。

  李長青還未答話,急風響過,冷三已橫身擋在馬前。他身軀雖不高大,但以一身橫擋著八匹健馬,直似全然未將這一群壯漢駿馬放在眼裏,冷冷道:「不下馬,就滾!」詞色冰冷,語氣尖銳,對方若未被他駭倒,便該被他激怒,哪知八條大漢端坐在馬上,卻是動也不動,面上既無驚色,亦無怒容,活生生八條大漢,此刻亦似八座泥塑金剛一般。冷三居然也不驚異,面上仍是冰冰冷冷,口中不再說話,左臂突然掄起,一鉤揮出鉤住了馬腿。那匹馬縱是千里良駒,又怎禁得住這一鉤之力,驚嘶一聲,斜斜倒下。冷三跟著一腿飛出,看來明明踢不著馬上騎士,但不知怎的,卻偏偏被他踢著了,馬倒地,馬上人卻被踢得飛了出去,變生突然,冷三動作之快,端的快如閃電。

  但另七匹人馬,卻仍然動也不動,直似未聞未見。馬上人不動倒也罷了,連七匹馬都不動彈,竟是令人驚詫,若非受過嚴格已極之訓練,焉能如此?

  群豪都不禁聳然為之動容。冷三擊倒了第一匹人馬,卻再也不瞧一眼,身形展動又向第二匹馬掠去。他全身直似有如機械一般,絕無絲毫情感,只要做一件事,便定要做到底,外來無論任何變化,變化無論如何令人驚異,也休想改變他的主意。

  突聽李長青沉聲叱道:「且慢!」

  冷三一鉤已揮出,硬生生頓住,退後三尺,李長青身形已到了他前面,沉聲道:「朋友們是何來歷?到敝莊有何貴幹?」

  金不換冷冷接口道:「到了仁義莊也敢直闖而入,坐不下馬,朋友們究竟是仗著誰的勢力,敢如此大膽?」

  七條大漢還是不答話,門外卻已有了語聲傳了進來,一字字緩緩道:「我愛怎樣就怎樣!誰也管不著!」語氣當真狂妄已極,但語聲卻是嬌滴清脆,宛如黃鶯出谷。

  金不換瞇起眼睛道:「乖乖,妙極,是個女娃娃。」轉首向徐若愚一笑:「徐兄你的機會來了。」

  徐若愚板著臉道:「休得取笑。」口中雖如此說話,雙手卻情不自禁,正了正帽子,整了整衣衫,作出瀟灑之態,歪起了臉,眉毛一高一低,斜著眼望去。只見一輛華麗得只有書上才能見到的馬車,被四匹白馬拉了進來,兩條黑衣大漢駕車,兩條錦衣大漢跨著車轅。

  李長青微微皺眉,眼見那馬車竟筆直地駛到大廳階前,終於忍不住道:「如此做法,不嫌太張狂了麼?」

  車中人冷冷道:「你管不著!」

  李長青縱是涵養功深,此刻面上也不禁現出怒容,沉聲道:「姑娘可知道誰是此莊主人?」

  哪知車中人怒氣比他更大,大聲道:「開門開門……我下去和他說話。」兩條跨著車轅的錦衣大漢,自車座下拖出柄碧玉為竿,細麻編成的掃帚,首先躍下,將車門前掃得乾乾淨淨。接著,兩個容色照人的垂髫小鬟,捧著卷紅氈,自車廂裏出來,俯下身子,展開紅氈。

  金不換雙手抱在胸前,一副要瞧熱鬧的模樣。徐若愚眼睛睜得更大,柳玉茹面上雖滿是不屑之色,心裏也不覺暗暗稱奇:「這女子好大的氣派,又敢對仁義莊主人如此無禮,卻不知是何人物?……長得如何模樣?」別的猶在其次,這女子長得漂不漂亮,才是她最關心的事,也不禁睜大了眼睛,向車門望去。

  車廂裏忽然傳出一陣大笑,一個滿身紅如火的三尺童子,大笑著跳了出來。看她模樣打扮,似乎是個女孩子,聽那笑聲,卻又不似。只見她身子又肥又胖,雙手又白又嫩,滿頭梳著十幾條小辮子,根根沖天而立。身上穿的衣衫是紅的,腳上的鞋子也是紅的,面上卻戴著咧著大嘴的火紅鬼面,露出兩隻圓圓的眼睛,一眼望去,直似個火孩兒。柳玉茹當真駭了一跳,忍不住道:「方……方才就是你?」

  那火孩兒嘻嘻笑道:「我家七姑娘還沒有出來哩,你等著瞧吧,她可要比你漂亮多了。」

  柳玉茹不想這孩子竟是人小鬼大,一下子就說穿了她心事,紅著臉啐道:「小鬼頭,誰管她漂不漂亮?……」話未說完,只見眼前人影一花,已有條白衣人影,俏生生站在紅氈上。先不瞧她面貌長得怎樣,單看她那窈窕的身子在那雪白的衣衫和鮮紅的毛氈襯映之下,已顯得那般神采飛揚,體態風流,何況她面容之美,更是任何話也描敘不出,若非眼見,誰也難信人間竟有如此絕色。

  柳玉茹縱然目中無人,此刻也不免有些自慚形穢,暗起嫉妒之心,冷笑道:「不錯,果然漂亮。但縱然美如天仙,也不能對仁義莊主無禮呀!姑娘你到底憑著什麼?我倒想聽聽。」

  白衣女子道:「你憑著什麼想聽,不妨先說出來再講。」神情冷漠,語聲冷漠,當真是豔如桃李,冷若冰霜。

  李長青沉聲道:「柳姑娘說的話,也就是老夫要說的話。」

  白衣女道:「莫非你是生氣了不成?」

  李長青面寒如冰,一言不發,哪知白衣女卻突然嬌笑起來。她那冷漠的面色,一有了笑容,立時就變得說不出的甜蜜可愛,縱是鐵石心腸的男人,也再難對她狠得下心腸,發得出脾氣。只聽她嬌笑著伸出只春筍般的纖手,輕畫著面頰,道:「羞羞羞,這麼大年紀,還要跟小孩子發脾氣,羞死人了。」滿面嬌態,滿面調皮,方才她看來若有二十歲,此刻卻已只剩下十一二歲了。

  眾人見她在剎那間便似換了個人,都不禁瞧得呆了,就連李長青都呆在地上,訥訥道:「你……你……」

  平日言語那般從容之人,此刻竟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白衣女發笑道:「李二叔,你莫非不認得我了?」

  李長青道:「這……這的確有點眼拙。」

  白衣女道:「九年前……你再想想……」

  李長青皺著眉頭道:「想不出。」

  白衣女笑道:「我瞧你老人家真是老糊塗了。九年前一個下雨天,你老人家被淋得跟落湯雞似的,到我家來……」

  李長青脫口道:「朱……你可是朱家的千金?」

  白衣女拍手笑道:「對了,我就是你老人家那天在大廳見到的哭著打滾要糖吃的女孩子……」她嬌笑著,走過去,伸出纖手去摸李長青的鬍子,嬌笑著道:「你老人家若是還在生氣,就讓侄女給你消消氣吧。你老人家要打就打,要罵就罵,誰教侄女是晚輩,反正總不能還手的。」

  李長青闖蕩江湖,經過不知多少大風大浪,見過不知多少厲害角色,但此刻對這女孩子,卻當真是無計可施,方才心中的怒氣一轉眼便不知跑到哪裏去了,苦笑著道:「唉,唉,日子過得真快,不想侄女竟已亭亭玉立了。令尊可安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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