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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風雪漫中州

  怒雪威寒,天地肅殺,千里內一片銀白,幾無雜色。開封城外,漫天雪花中,兩騎前後奔來,當先一匹馬上之人,身穿敝裘,雙手俱都縮在衣袖中,將馬韁繫在轡頭上,馬雖極是神駿,人卻十分落魄,頭戴一頂破舊的黑皮風帽,緊壓著眼簾,瞧也瞧不清他的面目。後面一匹馬上,卻馱著個死人,屍體早已僵木,只因天寒地凍,是以面容仍然如生,華麗的衣飾,卻也仍然色彩鮮豔,完整如新,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傷痕,面上猶自凝結著最後一絲微笑,看來平和安適已極,竟似死得舒服得很。

  這兩騎不知從何而來,所去的方向,卻是開封城外一座著名的莊院。此刻馬上人極目望去,已可望見那莊院朦朧的屋影。

  莊院坐落在冰凍的護城河西,千簷百宇,氣象恢宏。高大的門戶終年不閉,門前雪地上蹄印縱橫,卻瞧不見人蹤。穿門入院,防風簷下零亂地貼著些告示,有些已被風雪侵蝕,字跡模糊,右面是一重形似門房的小小院落,小院前廳中,絕無陳設,卻赫然陳放著十多具嶄新的棺木,似是專等死人前來入葬似的。雖然如此嚴寒,廳中亦未生火。兩個黑衣人,以棺木為桌,正在對坐飲酒。

  棺旁空罈已有三個,但兩人面上仍是絕無酒意。兩人身材枯瘦,面容冷削嚴峻,有如一對石像般,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彼此卻絕不交談。左面一人右腕已齊肘斷去,斷臂上配了一隻黝黑的巨大鐵鉤,少說也有十餘斤重,瞧他一鉤揮下,彷彿要將棺蓋打個大洞,哪知鐵鉤落處,卻僅是挑起了一粒小小的花生,連盛著花生的碟子,都未有絲毫震動。右面一人,肢體雖完整,但每喝一杯下去,便要彎腰不住咳嗽,他卻仍一杯接著一杯的喝,寧可咳死,也不能不喝酒。

  風簷左邊過長階曲廊便是大廳。廳內爐火熊熊,擺著八桌酒筵,每桌酒菜均極豐盛,卻只有七個人享用。這七個人還不是同坐一桌,每個人都坐在一桌酒筵的上首,似因誰也不肯陪在下首,是以無人同桌。瞧這七人年齡,最多也不過三十一二,但氣派卻都不小,神情也都倨傲已極。七人中有男有女,有僧有俗。有人腰懸長劍,有人斜佩革囊,目中神光,都極充足,顯見俱都是少年得意的武林高手。七人彼此間又似相識,又似陌生,卻絕非來自一處,此刻同時來到這裏,誰也不知是為了什麼。

  穿過大廳,再走曲廊,又是一重院落,院中寂無人聲。左面的花廳門窗緊閉,卻隱隱有藥香透出。過了半晌,一個垂髫童子提著隻藥罐開門走出,才可瞧見屋裏有三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一人面色枯瘦蠟黃,擁被坐在榻上,似在病榻纏綿已久。另一人長身玉立,氣度從容,雙眉斜飛入鬢,目光奕奕有神,一雙手掌,更是白如瑩玉,此刻年華雖已老去,但少年時想他必定是個風神俊朗的美男子。還有一人身材威猛,鬚髮如戟,一雙環目,顧盼自雄,奇寒下卻仍敞著前胸衣襟,若非鬚髮皆白,哪裏像是個老人?

  三個老人圍坐在病榻前,榻頭矮几上堆著一疊賬簿,還有數十根顏色不同,質料也不同的腰帶。此刻那環目虯髯的老人,正將腰帶一根根拆開,每根腰帶中,都有個小小的紙卷。身材頎長的老人,一手提筆,一手展開紙卷,將紙卷上的字句都抄了下來,每張紙卷上的字句都不過只有寥寥三數行而已,誰也不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只見三個老人俱是面色沉重,愁眉不展。

  過了盞茶時光,身材頎長的老人方自長嘆一聲,道:「你我窮數年心血,費數百人之力,所尋訪出來的,也不過只有這些了,但願……」輕咳一聲,住口不語,眉宇間憂慮更是沉重。

  病老人展顏一笑,道:「如此收穫,已不算少。反正你我盡心做去,事總有成功之一日。」

  虯髯老人「吧」地一拍手掌,大聲道:「大哥說的是,那廝左右也不過只是一個人,難道還會將咱們弟兄吃了不成?」

  頎長老人微微一笑,道:「近十年來武林中威名最盛的七大高手,此刻都已在前廳相候。這七人的武功,若真能和他們的盛名相當,七人聯手,此事便有成功之望。怕的只是他們少年成名,各不相讓,無法同心合力而已。」

  ***

  這時兩騎已至莊前。身穿敝裘、頭戴風帽之人翻身落馬,抱起那具屍身,走入了莊門。他腳步懶散而緩慢,似是毫無力氣,但一手挾著那具屍身,卻似毫不費力。他看來落魄而潦倒,但下得馬後,便對那兩匹駿馬毫不照管,似乎那兩匹價值千金的駿馬縱然跑了,他也不會放在心上。只見他筆直走到防風牆前,懶洋洋地伸手將貂帽向上一推,這才露出了面目,卻是個劍眉星目的英俊少年,嘴角微微向上,不笑時也帶著三分笑意,神情雖然懶散,但那種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的味道,卻說不出的令人喜歡。只有他腰下斜佩的長劍,才令人微覺害怕,但那劍鞘亦是破舊不堪,又令人覺得利劍雖是殺人兇器,只是佩在他身上,便沒有什麼可害怕的。

  風牆上零亂貼著的,竟都是懸賞捉人的告示,每張告示上都寫著一人的姓名來歷,所犯的惡行,以及懸賞的花紅數目。每一人自都是十惡不赦的兇徒。懸賞共有十餘張之多,可見近年江湖中兇徒實在不少。下面署名的,卻非官家衙門,只是「仁義莊主人」的告示。這「仁義莊主人」竟不惜花費自家的銀子為江湖捉拿兇徒,顯見實無愧於「仁義」二字。

  落魄少年目光一掃,只見最破舊的一張告示上寫著:「賴秋煌,三十七歲,技出崆峒,擅使雙鞭,囊中七十三口喪門釘,乃武林十九種歹毒暗器之一。此人不但詭計多端,而且淫毒兇惡,劫財採花,無所不為,七年來每月至少做案一次,若有人將之擒獲,無論死活,酬銀五百兩整,絕不食言。仁義莊主人謹啟。」

  落魄少年伸手撕下了這張告示,轉身走向右面小院。他似已來過數次,是以輕車熟路。石像般的兩個黑衣人見他前來,對望一眼,長身而起。

  落魄少年將屍身放在地上,伸了個懶腰,攤開了手掌,便要拿銀子。獨臂黑衣人一鉤將屍身挑起,瞧了兩眼,冷峻的目光中,微微露出一絲暖意,將屍身挾在腋下,大步奔出。另一黑衣人倒了杯酒遞過去,落魄少年仰首一飲而盡。從頭到尾,三個人誰也沒有說話,似是三個啞巴似的。

  那獨臂黑衣人自小路抄至第二重院落,那頎長老人方自推門而出,見他來了,含笑問道:「又是什麼人?」

  獨臂黑衣人將屍身拋在雪地上,伸出右手食指一指。

  頎長老人俯身一看,面現喜色,脫口道:「呀!賴秋煌!」

  那虯髯老人聞聲奔出,大喜呼道:「三手狼終於被宰了麼?當真是老天有眼!是什麼人宰了他?」

  獨臂黑衣人道:「人!」

  虯髯老人笑罵道:「俺知道是人!不是人難道還是黃鼠狼不成?你這狗娘養的,難道就不能多說一個字……」

  他話未說完,獨臂黑衣人突然一鉤揮了過來,風聲強勁,來勢迅急,鉤還未到,已有一股寒氣逼人眉睫。虯髯老人大驚縱身,一個盤頭翻進去。他身形雖高大,身法卻是輕靈巧快無比。但饒是他閃避迅急,前胸衣衫還是被鉤破了一條大口子。獨臂黑衣人攻出一鉤後,並不追擊。虯髯老人怒罵道:「好混球,又動手了,俺若躲得慢些,豈非被你撕成兩半。你這狗……」

  突聽病榻上老人輕叱道:「三弟住口,你又不是不知道冷三的脾氣,偏要罵他,豈非找打。」

  虯髯老人大笑道:「俺只是跟他鬧著玩的。反正他又打不著俺,冷三,你打得著俺,算你有種。」

  冷三面容木然,也不理他,筆直走到榻前,道:「五百兩。」突然反身一掌,直打那虯髯老人的肩頭。他不出鉤而用掌,只因掌發無聲。

  虯髯老人果然被他一掌打得直飛出去,「砰」地撞在牆上,但瞬即翻身站起。那般堅厚的石牆被他撞得幾乎裂開,他人卻毫無所傷,又自怒罵道:「好混球,真打?」一捲袖子,便待動手。

  頎長老人飄身而上,擋在他兩人中間,厲聲道:「三弟,又犯孩子氣了麼?」

  虯髯老人道:「俺只是問問他……」

  頎長老人接口道:「不必問了。你看賴秋煌死時的模樣,已該知道殺死他的必定又是那位奇怪的少年。」

  病老人道:「誰?」

  頎長老人道:「誰也不知他名姓,也無人知他武功深淺。但他這一年來,卻連送來七具屍身,七人都是我等懸賞多年,猶未能捉到的惡賊,不但作惡多端,而且兇狠奸詐,武功頗高。誰也不知道這少年是用什麼法子將他們殺死的。」

  病老人皺眉道:「他既已來過七次,你們還對他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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