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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竹葉青笑了:「我知道你一定會認得我的,你也應該想得到我的眼睛怎麼會瞎的?」

  他的笑容也令人看來從心裏發冷:「可是她總算大慈大悲,居然還留下了我這條命,居然還替我娶了個老婆。」

  謝曉峰當然知道他說的「她」是什麼人,卻猜不透慕容秋荻為什麼沒有殺了他,更猜不透她為什麼還要替他娶個老婆。

  竹葉青忽又嘆了口氣,道:「不管怎麼樣,她替我娶的這個老婆,倒真是個好老婆,就算我再割下一雙耳朵來換,我也願意。」

  他本來充滿怨毒的聲音,居然真的變得很溫柔,伸出一隻手,搖醒了那個睏睡的女人,道:「有客人來了,你總該替客人倒碗茶。」

  女人順從的坐起來,低著頭下床,用破舊的茶碗,倒了碗冷茶過來。

  謝曉峰剛接過這碗茶,手裏的茶杯就幾乎掉了下去。

  他的手忽然發冷,全身都在發冷,比認出竹葉青時更冷。

  他終於看見了這個女人的臉。竹葉青這個順從的妻子,赫然竟是娃娃,那個被他害慘了的娃娃。

  ***

  謝曉峰沒有叫出來,只因為娃娃在求他,用一雙幾乎要哭出來的眼睛在求他,求他什麼都不要問,什麼都不要說。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甘心做她仇人的妻子。

  可是他終於還是閉上了嘴,他從來從不忍拒絕這個可憐女孩的要求。

  竹葉青忽然又問道:「我的老婆是不是很好?是不是很漂亮?」

  謝曉峰勉強控制自己的聲音,道:「是的。」

  竹葉青又笑得連那張枯槁憔悴的臉上都發出了光,柔聲道:「我雖然看不見她的臉,可是我也知道她一定很漂亮,這麼樣一個好心的女人,絕不會長得醜的。」

  他不知道她就是娃娃。

  如果他知道他這個溫柔的妻子,就是被他害慘了的女人,他會怎麼辦?謝曉峰不願再想下去,大聲的問:「你是不是在等我?是不是『夫人』要你等我的?」

  竹葉青點點頭,聲音又變得冰冷:「她要我告訴你,她已經走了,不管你是勝是負,是死是活,她以後都不想再見你。」

  這當然絕不是她真正的意思。

  她要他留下來,只不過要謝曉峰看看他已變成了個什麼樣的人,娶了個什麼樣的妻子。

  竹葉青忽然又道:「她本來要小弟也留下來的!但是小弟也走了,他說他要到泰山去。」

  謝曉峰忍不住問:「去做什麼?」

  竹葉青的回答簡單而銳利:「去做他自己喜歡做的事。」

  他的聲音又變得充滿譏誚:「因為他既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父母兄弟,就只有自己去碰一碰運氣,闖自己的天下。」

  謝曉峰沒有再說什麼。該說的話,好像都已說盡了,他悄悄的站起來,悄悄的走了出去。

  他相信娃娃一定會跟著他出來的,她有很多事需要解釋。

  ***

  這就是娃娃的解釋——

  「慕容秋荻逼我嫁給他的時候,我本來決心要死的。」

  「我答應嫁給他,只因為我要找機會殺了他,替我們一家人報仇。」

  「可是後來我卻沒法子下手了。」

  「因為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害了我們一家人的竹葉青,只不過是個可憐而無用的瞎子,不但眼睛瞎了,兩條腿上的筋也被挑斷。」

  「有一次我本來已經下了狠心要殺他,可是等我要下手的時候,他卻忽然從睡夢中哭醒,痛哭著告訴我,他以前做過多少壞事。」

  「從那一次之後,我就沒法子再恨他。」

  「雖然我時時刻刻在提醒我自己,千萬不要忘記我對他的仇恨,可是我心裏對他已經沒有仇恨,只有憐憫和同情。」

  「他常常流著淚求我不要離開他,如果沒有我,他一天都活不下去。」

  「他不知道現在我也一樣離不開他了。」

  「因為只有在他身旁,我才會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女人。」

  「他既不知道我的過去,也不會看不起我,更不會拋棄我,在乘我睡著的時候偷偷溜走。」

  「只有在他身邊,我才會覺得安全幸福,因為我知道他需要我。」

  「對一個女人來說,能知道有個男人真正需要她,就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也許你永遠無法明白這種感覺,可是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離開他。」

  謝曉峰能說什麼!他只說了三個字,除了這三個字外,他實在想不出還能說什麼?他說:「恭喜你。」

  ***

  冷月。新墳。「燕十三之墓。」

  用花崗石做成的墓碑上,只有這簡單的五個字,因為無論用多少字,都無法刻畫出他充滿悲傷和傳奇的一生。這位絕代的劍客,已常埋於此。他曾經到達過從來沒有別人到達過的劍術巔峰,現在卻還是和別人一樣埋入了黃土。

  ***

  秋風瑟瑟。謝曉峰的心情也是樣蕭瑟。鐵開誠一直在看著他,忽然問道:「他是不是真的能死而無憾?」

  謝曉峰道:「是的。」

  鐵開誠道:「你真的相信殺死他的那條毒龍,不會在你身上復活?」

  謝曉峰道:「絕不會。」

  鐵開誠道:「可是你已經知道他劍法中所有的變化,也已經看到了他最後那一劍。」

  謝曉峰道:「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人能同樣使出那一劍來,那個人當然是我。」

  鐵開誠道:「一定是你。」

  謝曉峰道:「但是我已經終生不能再使劍了。」

  鐵開誠道:「為什麼?」

  謝曉峰沒有回答,卻從袖中伸出了一雙手。他的兩隻手上,拇指都已被削斷。

  ***

  沒有拇指,絕不能握劍,對一個像謝曉峰這樣的人來說,不能握劍,還不如死。

  鐵開誠的臉色變了。謝曉峰卻在微笑,道:「以前我絕不會這麼做的,寧死也不會做。」

  他笑得並不勉強:「可是我現在想通了,一個人只要能求得心裏的平靜,無論犧牲什麼,都是值得的。」鐵開誠沉默了很久,彷彿還在咀嚼他這幾句話裏的滋味。

  然後他又忍不住問:「難道犧牲自己的性命也是值得的?」

  謝曉峰道:「我不知道。」

  他的聲音平和安詳:「我只知道一個人心裏若不平靜,活著遠比死更痛苦得多。」

  他當然有資格這麼樣說,因為他確實有過一段痛苦的經驗,也不知接受過多少次慘痛的經驗後,才掙開了心裏的枷鎖,得到解脫。

  看到他臉上的平靜之色,鐵開誠終於也長長吐出口氣,展顏道:「現在你準備到那裏去?」

  謝曉峰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已經應該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沒有回去之前,也許我還會到處去看看,到處去走走。」

  他又笑了笑:「現在我已經不是那個天下無雙的劍客謝三少爺了。我只不過是個平平凡凡的人,已不必再像他以前那麼樣折磨自己。」

  一個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究竟要做個什麼樣的人?通常都是由他自己決定。

  他又問鐵開誠:「你呢?你想到那裏去?」

  鐵開誠沉吟著,緩緩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我應該回家去看看,可是在沒有回去之前,也許我還會到處看看,到處去走走!」

  謝曉峰微笑,道:「那就好極了。」

  ***

  這時清澈的陽光,正照著他們的面前的錦繡大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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