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三少爺的劍 | 上頁 下頁
六九


  華少坤的屍體,是一個時辰前在六角亭裏被人發現的,他的咽喉已被割斷,衣服上,手上,蒼白的鬚髮上都是血。他身旁還有把血刀。

  沒有人能形容出謝鳳凰看到她丈夫屍身時的悲傷,痛苦,和憤怒。

  在那一瞬間,她就像是忽然變成了隻瘋狂的野獸,得把自己整個人都撕裂,撕成片片,再用火燒,再用刀切,燒成粉末,切成濃血。七八隻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直到一個時辰後,她才總算漸漸平靜。

  可是她還在不停的流淚。

  二十年患難相共的夫妻,二十年休戚相關、深入骨髓的感情。

  ——現在他已是個老人,你們為什麼還要他死?

  死得那麼慘!她的悲傷忽然變作仇恨,忽然冷冷道:「你們放開我,讓我坐起來。」

  ***

  天雖然已快亮了,桌上還燃著燈,燈光照在慕容秋荻上,她的臉色也是慘白的。

  謝鳳凰已在她對面坐下,淚已乾了,眼睛裏只剩下仇恨。

  真正的悲傷可以令人瘋狂,真正的仇恨卻能令人冷靜。

  她冷冷的看著跳躍的燈火,忽然道:「我錯了,你也錯了!」

  慕容秋荻道:「你為什麼錯了?」

  謝鳳凰道:「因為我們都已看出,今晨那一戰,敗的並不是謝曉峰,而是華少坤,可是我們都沒有說出來。」

  慕容秋荻不能否認。

  謝曉峰的那柄劍,若是真正被震飛的,又怎麼會恰巧落在謝鳳凰手裏。

  他借別人的一震之力,還能將那柄劍送到謝鳳凰手裏,這種力量和技巧用得多麼巧妙?

  謝鳳凰道:「謝曉峰本來不但可以擊敗他,還可以殺了他,可是謝曉峰沒有這麼做,所以現在殺他的人,也絕不會是謝曉峰。」

  慕容秋荻也不能否認。

  謝鳳凰盯著她,道:「所以我想問你,除了謝曉峰外,這裏還有什麼人能一劍割斷他的咽喉?」

  慕容秋荻沉思著,過了很久很久才回答:「只有一個人。」

  謝鳳凰道:「誰?」

  慕容秋荻道:「就是他,他自己。」

  謝鳳凰用力握住自己的手,指甲刺入掌心:「難道你說他……他是自殺的?」

  慕容秋荻道:「嗯。」

  謝鳳凰忽又用力搖頭,大聲道:「不會,絕不會,為了我他絕不會這麼做。」

  慕容秋荻嘆了口氣,道:「他這麼做,也許就是為了你。」

  她接著又道:「因為他看得出你也知道真正敗的是他,你不忍說出來,他自己也沒有勇氣說出來,這種羞侮和痛苦,一直在折磨著他,像他那麼剛烈的人,怎麼能忍受?」

  謝鳳凰垂下頭,黯然道:「可是……」

  慕容秋荻道:「可是如果沒有謝曉峰,他就不會死!」

  她自己是女人,當然很瞭解女人。女人們在自己悲傷憤怒無處發洩時,往往會遷怒到別人頭上。

  謝鳳凰果然立刻又抬起頭,道:「謝曉峰也知道他的脾氣,也許早就算準了他會走上這條路,所以才故意那樣做。」

  慕容秋荻輕輕的嘆了口氣,道:「那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謝鳳凰又盯著跳躍的火焰看了很久,忽然道:「我聽說只有你知道謝曉峰劍法中的破綻。」

  慕容秋荻苦笑道:「我的確知道,可是知道了又有什麼用。」

  謝鳳凰道:「為什麼沒有用?」

  慕容秋荻道:「因為我的力量不夠,出手也不夠快,雖然明明知道他的破綻在那裏,等我一招發出時,已來不及了。」

  她嘆息著,又道:「這就像我雖然明明看見有隻麻雀在樹上,等我去捉時,麻雀已飛走。」

  謝鳳凰道:「可是你至少已知道捉麻雀的法子。」

  慕容秋荻道:「嗯。」

  謝鳳凰道:「你有沒有告訴過別人?」

  慕容秋荻道:「只告訴過一個人,因為只有他那柄劍,或許能對付謝曉峰。」

  謝鳳凰道:「這個人是誰?」

  慕容秋荻道:「燕十三。」

  ***

  小弟已轉身衝了出去,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就轉身衝了出去。他已親眼看見他們擁抱在一起,還有什麼話好說?

  ——就算親眼看見的事,也未必就是真的。

  他還不瞭解這句話,也不想聽人解釋,只想一個人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因為他自覺受了欺騙,受了傷害,縱然他對娃娃並沒有感情,但是她也不該背叛他,謝曉峰更不該。

  謝曉峰瞭解這種感覺。他也曾受過欺騙,受過傷害,也曾是個倔強而衝動的熱血少年。

  他立刻追了出去,他知道謝掌櫃一定會照顧娃娃的,他自己一定要照顧小弟。

  只有他能從這少年倔強冷酷的外表下,看出他內心深處那一份脆弱的情感。

  他一定要保護他,不讓他再受到任何傷害。

  ***

  小弟明知他跟在身後,卻沒有回頭。

  他不想再見這個人,可是他也知道,謝曉峰若是決心想跟住一個人,無論誰都休想甩脫。

  謝曉峰沒有開口。

  因為他也知道,這少年若是決心不想聽人解釋,無論他說什麼都沒有用。

  天已經亮了,日色漸高。

  他們從陋巷走入鬧市,從鬧市而走入荒郊,已從荒郊走上大道。

  道上的過客大都行色匆匆。

  現在秋收已過,正是人們結算這一年盈虧利息的時候。有些人正急著要將他們的收穫帶回去和家人分享。有些人帶回去的,卻只有滿心疲勞,和一身債務。謝曉峰忍不住在心裏問自己——這一年我是否已努力耕耘過?有什麼收獲?——這一年是我虧負了別人,還是別人虧負了我?有些人的賬,本就是誰都沒法子算得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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