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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他所置身的這艘船,此刻已因無人操舵,再加上風帆被自己所斷,只是在海中緩緩地打著轉。

  他驚怒、惶急,站在船舷旁,他再一次落入無助的黑暗之中。

  這些海盜水性都極為精熟,三數十丈的海面,恍眼之間便游了過去,一個個捷矯地從垂下的繩索上爬到另一艘船上去,其中還有的甚至譏嘲地向辛捷揮著手,零亂地高聲叱罵著。

  被自己所卑視著的人們譏嘲、辱罵,確乎是令人不能忍受的事,但辛捷暴跳了一陣之後,才發覺即使不忍受,也是枉然,反而徒讓譏嘲、辱罵自己的人們多對自己加了幾分輕蔑。

  片刻之間,泅水過去的漢子都上了那艘船。

  辛捷遠遠看到那叫黃平的黃衫漢子高高地站在船舷上向著自己指點笑罵。

  辛捷此刻若有著能夠遠射至三十丈外的暗器,他會毫不遲疑地朝著這漢子發去,只是七妙神君終生不用暗器,辛捷自然也沒有暗器帶著,何況普天之下,再也沒有能遠及三十丈外的暗器。

  於是他只得強忍著怒氣,眼看著黃平站在船舷上隨著那船的揚帆遠去而消失在水天深處,直到它的身形已完全模糊,才回過頭來。

  他對黃平的恚恨也已深誌心底。

  於是這偌大的一艘船上,此刻只剩下了辛捷一人,他目光惶然四顧,空蕩的甲板外,是一片一望無際的青色海洋。

  除了海濤撞擊船身所發出的聲音之外,他再也聽不到一絲聲音。寂寞的感覺像是一隻惡魔的巨手突然攫住了他,那甚至不僅是寂寞,而是一種近乎絕望的空虛。

  但辛捷卻不是易於向環境屈服的人,方才他雖然因著自己的判斷生出錯誤,而致此刻落得這種狀況,但此刻他卻仍未失去冷靜思考的能力。

  他立刻掠進船艙四下檢視一下,發現船裏留下的食物尚有很多,於是他稍稍鬆了一口氣,覺得生命威脅已減輕了一些。

  然後他再去檢視食水,發現這盜船的設備果然極其完善,竟有一間專門貯放食水的暗艙,艙裏的食水幾乎足夠他飲用十年。

  於是他緩緩走回前艙,隨手捎了食物放在桌上,一面嚼吃著,一面獨自沉思,忖道:「這船上飲食既然沒有問題,那麼我又何妨在這船上呆著,讓這船隨意漂流,即使漂不到陸地,但至少也會被過往的船隻發現。」

  他隨手撕下一塊肉脯,微嘆了口氣,但是這嘆息之中包含的卻不是憂鬱,因為他此刻暗自忖量,覺得自家所處的地位雖然不佳,但卻並非絕望。因之他心懷也為之稍敞,胃口也大開,不知不覺地,竟將桌上的食物吃得一乾二淨。

  他這許多天來穴道被點,人又是被關在那間暗艙裏,不時地被那些粗漢灌著稀飯,此刻吃了些肉食,看得見陽光,比起那些日子來,已不啻天壤之別了。

  這當然是因為他還沒有發覺他自身所處地位的嚴重性,也不知道這艘船曾經縱橫黃海,幹過不知幾許殺人越貨勾當的盜船已正一分一寸地往深達千尋的東海海底沉沒下去!

  辛捷靠在一張頗為寬敞的木椅上,落寞地望著窗外的白雲蒼穹,天光海色,故人之思又復油然而湧,心中情潮起落間,神思漸惘,他竟在這艘即將沉沒的海船上悠悠睡著了。

  金黃的日光由東面照到西面,淡藍的天色也逐漸變得多彩而絢麗。

  晚霞漫天,已是黃昏了。

  辛捷夢到自己又回到五華山深處的幽谷裏,迷迷糊糊地,他看到那雪地上躺著一人,像是張菁,又像是金梅齡,卻又有些像是方少堃,他連忙要跑過去,但是低頭一看,自己卻沒有穿鞋子,赤足踏在冰涼的雪地上,覺得很冷……

  他機伶伶打了個寒顫,驚醒了過來,發現在夢中自己所感到的寒冷,此刻仍然停留在自己的足部,於是他又低頭一看……

  這一看,他不由驚惶得立刻從椅上跳了起來,因為這時他才發現艙中已經入水,而且已經浸透他的鞋襪了,他才一側目,海水幾已平著窗口。

  這種類似的經歷,他以前也有過一次,只是那時候他身側還有著方少堃,還有著金梅齡,他心中也正為著一些強烈的愛、恨情感充滿著。

  而此刻天地茫茫,卻只有他一人,正瀕臨著死亡的邊緣。這時,他才真正地體驗到那種無助的絕望和空虛的感覺。

  他知道不出片刻,船便全沉,而且沉船的位置不是兩側見岸的長江,卻是四望無際的東海。

  水聲,他聽得愈發清晰了,奇怪的是,在這一瞬間,他求生的慾望遠超過其他一切情感,除了「怎樣才能活下去?」之外,其他的一些問題,此刻他看來都是無足輕重的了。

  艙中的桌椅全都漂了起來,他想到數日前長江中流沉船的那回事,心中極快地掠過一個念頭,那就是他首先得找一塊木板,而這木板又必須大得足以在海面上載住他的身軀。

  此刻海水已漸沒他的膝蓋,他惶急地四下搜索,這間艙房裏,除了桌椅之外,就別無巨大的木板,而且那正中的八仙桌的桌面上還嵌著一塊雲石板,在水中可根本浮不起來。

  他更急,轉身掠到視窗,外面的甲板根本已看不見了,他心慌意亂,手掌一緊,竟將窗框都抓得全裂碎了。

  但這卻讓他心中一動:「這船艙不都是木頭做的嗎?」

  趕緊後退一步,雙掌聚滿真力,唰地朝船艙猛擊了過去!

  只聽嘩然一聲,這以最上好堅木做成的船艙之壁,被他這一掌擊得片片散落了。

  但一擊之後,他不禁更為惶急,原來這船艙本是一條條寬約尺許的木板製成的,此刻被他這一擊,又散成原先的樣子,甚至更加零落,又怎能在海面上載得起人?

  船,毫不留情地往下沉沒著……

  辛捷距離死亡也愈來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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