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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而就在羅衣少婦話聲方起,猶未說完的那一剎那,他卻又聽得吳布雲在他耳邊輕輕說道:「明日午前,妙峰山外,毛家老店相會!」

  他又為之一驚,轉目望處,吳布雲仍然低垂著頭,再也不看他一眼。

  他無法明瞭吳布雲這句話的含義,卻隱約地猜到在這廳房之中,一定有吳布雲不願見到的人,是以他才一直不敢抬頭。「但這人是誰呢?竟使得這豪強的少年如此懼怕於他!」

  這間鄉村客棧中的廳房本不甚大,然在這並不甚大的廳房中發生之事,卻時時刻刻有變化。就在管寧心中忖度之間,那三個肥胖的商人對望一眼,突地一齊站起身來,向那羅衣少婦躬身一揖,其中一個身量最高,也最為肥胖,穿著一身紫緞長袍,袍上沾有方才鐵金剛一口濃痰的商人,誠惶誠恐地說道:「夫人只怕認錯了吧!小的們並不姓褚,更稱不上是什麼三傑,至於——至於這些銀子,是小的辛辛苦苦做了幾年生意才賺到的,多蒙夫人將那強盜打死,就請夫人將之發還給小的們,小的們便感激不盡了。」

  管寧見了這人臃腫的身材,拙訥的言詞,惶恐的神態,心中忖道:「只怕這少婦真的認錯了。」

  卻見羅衣少婦口中長長的「哦」了一聲,笑道:「你們不是『褚氏三傑』嗎?」

  秋波一轉,似乎瞟了那黑衣瘦漢一眼,又自笑道:「那麼就算我認錯了好了。」

  這三個肥胖的商人,一齊惶恐地躬下身去。若不是他們各有個凸出如珠的肚子,這一躬身,只怕頭頂都要碰到地上了。

  羅衣少婦噗哧一笑,皓腕微揚,將手中的皮帶,拋到這三人面前,又自笑道:「不過,我話可要說清楚,剛剛『鐵金剛』可不是我殺的。他身上的兩掌,一掌是終南派的鎮山掌法『黑煞手』,另一掌卻是『太行紫鞭』的不傳之秘『紫手印』。冤有頭,債有主,這『鐵金剛』就算是變成厲鬼,可也找不到我的頭上。」

  這三個肥胖商人一面拾起皮帶,一面口中唯唯稱是,又道:「多謝夫人的恩賜,小的們就告辭了。」

  三人一起旋身,方待舉步。

  哪知——那始終默默坐在一旁閉目養神的黑衣瘦漢,突地冷冷喝道:「慢走。」

  只見他們面色突地一變,頓住腳步,緩緩回身,惶聲道:「還有什麼吩咐?」

  那黑衣瘦漢冷冷一笑,道:「十年以來,你們三個倒發福了。那『鐵金剛』說的倒不錯,你們生意一定做得發財得很,可是,你們難道連十年前的故人,都不認得了?只是你們縱然再胖上一倍,鬍子刮得再光,老夫卻還是認得的。」

  他話聲方落,羅衣少婦立刻嬌聲笑道:「原來我沒有認錯。」

  只見這三個肥胖的商人齊地一震,齊聲道:「閣下認錯了吧!」

  那黑衣瘦漢哈哈一笑,冷笑著道:「老夫若不是為了你們三位,也不會到這客棧中來,也不會遇著今日之事。三位只道我老眼昏花,已不認得三位了,是以連方才那無知的莽漢,不認識三位就是昔年名震大河南北的『黃河三蛟』,竟對三位橫加屈辱,三位也忍受了下來——」

  他又是仰天一陣狂笑,接道:「方才別人見了三位發抖的樣子,還只道三位真是怕了那無知莽漢。但是老夫卻知道,三位方才發抖、不安,只是為了愧對故人而已,是嗎?」

  他滿臉笑容,張口大笑,只是這笑容與笑聲之中,卻沒有半分笑意,只聽得管寧毛骨悚然,心中不禁恍然,暗自忖道:「難怪他們方才顫抖之態倒像是真的,原來他們是見了這黑衣瘦老頭坐在自己的身旁,是以才會發抖、不安。我若非親眼目睹,真是難以相信這三個肥胖臃腫的人物,竟會是昔年名震兩河的人物——」

  他突然想起那羅衣少婦方才所說的「褚氏三傑」,又想到那「鐵金剛」方才對這三人所說的話,心中不禁又自暗暗好笑,忖道:「這黃河三蛟此刻是該改個綽號,叫做『黃河三豬』倒恰當得多。」

  他看著這三人的形狀,再想想自己給他們起的綽號,不禁低低一笑,笑出聲來。笑聲方住,他只覺十數道厲電般的目光,一齊射到他身上,而那黃河三蛟「褚」氏三傑,卻突地一挺胸膛,哈哈笑道:「想不到,想不到,歲月匆匆,倏忽十年,瘦鶚譚菁,卻仍是眼利口利。不錯,我兄弟與你還有舊賬未清,你要怎的,只管劃出道兒來吧!」

  這「黃河三蛟」果然不愧為昔年爭霸兩河的豪強之士,剎那之間,這三個滿面傖俗之氣,滿身臃腫之態的商人,目光一凜,胸膛一挺,竟立刻恢復了昔年的剽悍之氣。此刻三人一齊放聲狂笑,管寧只覺笑聲震耳,竟有金石之聲。

  瘦鶚譚菁面容驟變,哪知這「黃河三蛟」笑聲未了,突地一齊展動身形,倏然數掌,向這終南掌門「烏衫獨行」的唯一師弟「瘦鶚」譚菁前胸、雙肋,上下左右八處大穴揮來。

  管寧只聽得掌風呼呼作響,人影飄飄欲飛,心頭方自一凜,哪知身後房門突地砰然一響,他趕緊轉身望去——

  那一直垂首站在門旁的少年吳布雲,此刻已不知走到哪裏去了。

  他驚呼一聲,掠出門外,門外風雪漫天,夜色深沉,似乎有一條淡然人影,在遠處屋脊上一閃而過,身形之快,端的驚人。

  直到此刻,他還是無法推測,吳布雲今夜為何會做出這些大異常態之事的原因。望著眼前深沉的夜色愕了半晌,身後突地有一個雄渾高亢,有如深山雷鳴般的聲音,緩緩說道:「你那不辭而別的朋友,此刻走到哪裏去了?」

  管寧駭然轉身,只見那兩個手持旱煙管,始終不動聲色的華服老人,此刻並肩站在自己身後,背門而立。四隻炯然有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自己。他呆了一呆,訥訥地說道:「方才的話,可是兩位老丈說的?」

  方才那句發自他身後的話,雖然說得極為緩慢平淡,卻已震得他耳鼓嗡嗡作響。望著這兩個老人乾枯瘦削的身軀,他真不相信這兩人會有那種高亢雄渾的語聲。

  華服老人也似乎呆了一呆,隨即展顏笑道:「當然是老夫說的,難道還會有別人嗎?」

  他神情冷峻,面目沉靜,但這一笑之下,卻讓人覺得有一種和藹可親的溫暖之意。

  管寧自入江湖以來,所遇的人物,不是奇詭難測,便是高傲冷酷,陡然見著這種溫暖和藹的笑容,不禁對這兩個老人大起好感,立刻頷首道:「他此番不辭而別,實在也大出小可意料,至於他的去向,小可更不知道。」

  這兩個華服老人一個較高,一個較矮,較高的老者笑容親切和藹,較矮的老人卻是滿面睿智之色,前額特高,雙眉舒展,但鼻帶鷹鉤,卻讓人看來帶著三分狡態,只是這三分狡態並不顯著而已。

  此刻他雙眉微微一皺,沉聲道:「你和他可是一路同行而來的?」

  管寧微一遲疑,點首稱是。這老人雙眉一展,又道:「那麼他姓什麼?叫什麼?此番北來,是為著何事?你總該知道的了。」

  他一連問了三句,管寧心中一動,忖道:「此人對吳布雲問得如此詳細,難道他們之間,有著什麼瓜葛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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