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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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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目望去,只見吳布雲竟仍低著頭,一言不發地站在門邊,而房門兩側,也一邊一個站著兩個手持利刃的漢子,目光眈眈地望著自己。轉目再一望,房中靠牆的椅上,一排坐著三個穿著皮襖的肥胖商人,滿面驚懼之色,身上也似在不住顫抖,抖得連他們身下坐著的椅子都簌簌地動了起來。 這三個不住顫抖著的肥胖商人旁邊,是一個其瘦無比的瘦小漢子,站在這些肥胖的商人旁邊,兩相對比,管寧只覺此人之瘦,實在瘦得生平未睹,再加上他穿著的一身黑緞衣衫,一眼看去,更覺此人猥瑣無比。他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椅子上,抬頭淡淡看管寧一眼,便又垂下頭去,就生像是一隻靜待人家宰割的黑色羔羊。 管寧目光從這瘦人身上移開,眼前卻突然一亮。在這瘦子身側的一張茶几另一邊,竟坐著一個滿身羅衣的少婦,頭上竟梳的是一絲不亂的「菩薩幔」,髮分三縷,最下的一縷,像一片蟬翼般,緊緊貼在她那瑩白如玉的粉頸上,第二縷卻在她耳後那一雙明珠耳環稍高的地方,左右分挺出兩片圓而小巧的翼。 第三縷自然是在第二縷的上面,亦作圓形,也是從左右兩邊斜展出去,若從身後望去,便彷彿是一隻四翅的蜻蜓。但管寧此刻站在她身前,卻覺得有如仙子頭上的雲霓,加上她滿頭的珠翠、青山般的黛眉、秋水般的明目,其美豔真是不可方物。 管寧再也想不到此時此地會見著如此人物,目光呆呆地凝注半晌。這少婦秋波一轉,輕輕從管寧面上飄過,又自顰眉垂目。然而管寧卻已心頭一熱,只覺這少婦目光之中,有一種無法描敘的感覺,趕緊避開目光,連她身後的小鬟都不敢側首再看一眼。 對面的牆角,卻坐著兩個華服錦衣的老者,每一人手中拿著一杆煙管,煙管翠綠,竟似是翠玉所制。這兩個老人面無表情,動也不動地坐在椅上,讓人無法猜透他們的心意。 老人身側,卻是一個遊方的和尚。和尚穿著一襲破舊的灰布袈裟,雙掌合十,垂首而坐。滿屋之中,只有這方外之人,似乎因為自己身無長物,不怕人家打劫,是以神色也最是鎮靜。 管寧目光在屋中一掃,雖然他目光移動得很慢,但也不過是剎那間事。 先前發話的那彪形大漢,銳利的目光,冷冷地盯在管寧身上轉了兩轉,冷哼一聲,粗魯地又道:「羊雖是羊,可是不肥,倒害得爺們為你白耽誤了些時間。」砰的一拍桌子,長身站了起來。 管寧雖早已覺得此人身材極為彪壯,他這一長身而起,卻仍不禁為之暗吃一驚,此人身材之高大,仍自嚇人。管寧在友朋輩中,素有長人之譽,但與此人一比,卻仍矮得太多。但是此人打在桌上的這一掌,聲音雖重,卻不驚人,管寧目光微睨,偷偷又望了吳布雲一眼,卻見他頭竟越發垂得低了,一點也沒有要反抗的樣子,心中不禁大奇:「難道我們也要被這班強盜欺侮一番不成?」 要知道他此刻早已躍躍欲試,想憑著自己的身手,將這班強盜趕走,救一救房中這些束手就縛、毫無反抗的「肥羊」,見了這滿身羅衣、滿頭珠翠、楚楚動人的少婦,心中更是大生豪氣,縱然他武功不及這些強盜,也會拼上一拼。 但是吳布雲此刻的情態,卻又使他大生驚疑之心。微一遲疑間,這彪形大漢又自厲聲喝道:「兄弟深夜之中,把朋友們叫到這裏來,為的是什麼——嘿嘿,我想朋友也都是瞎子吃雲吞,肚子裏早有數了。」 他賣弄了這麼一句自認為極為風趣的話,像是極為得意,濃眉一揚,仰天大笑幾聲,笑聲突地一頓,目光一轉,坐在他身側的兩個漢子,立刻隨之大笑了起來。這彪形大漢冷冷一哼,又道:「光棍眼裏不揉沙子,兄弟自問兩眼不瞎,一見了各位,就知道各位都不是窮人,嘿嘿——非但不是窮人,而且還都是大大的闊人,因此兄弟也不惜冒很大的風險,在這王平口鎮上,嘿嘿……哈哈,兄弟一向很聽從聖人的話,知道良機萬不可失,像各位這種身份,這麼有錢的闊人,今天竟都會住在這小小的王平口鎮上這間破落廟一樣的客棧裏,實在是老天爺要幫我鐵金剛的忙,要我鐵金剛發財,兄弟我怎能辜負老天爺的一番盛意呢?」 他一口氣說到這裏,越說越覺得意,「砰」的一拍桌子,又自仰天大笑起來。這一次站在門口的兩條漢子,坐在桌旁的四條大漢,也都立刻隨聲大笑了起來。 管寧見了,心中又是氣惱,卻又有些好笑,手肘微屈,偷偷在吳布雲肋下一撞,哪知吳布雲卻生像是沒有感覺到,仍自垂首而立。 這彪形大漢名副其實的「鐵金剛」,濃眉一揚,大笑著又道:「各位在這房子裏一共有十多個人,而兄弟們也只來了十多個人,在這房子裏的,卻只有六個。兄弟我鐵金剛的名頭在兩河一帶,雖然是響噹噹的,亮閃閃的,可是——嘿嘿——哈哈,各位卻不一定知道,那麼各位就會……」 他說到這裏,管寧耳邊,突地響起吳布雲極為低沉輕微的語聲:「不要亂動,這裏全是……」 吳布雲的話說到這裏,也立刻住口,仍然垂著頭,動也不動地站著。 管寧心中更加驚疑,愣了一會兒,只見這「鐵金剛」還在說道:「……因此兄弟現在就露一手給各位看看,也叫各位雖然破財,心裏卻不會覺得太冤枉。嘿嘿——我鐵金剛做事,一向漂亮,雖然現在就可以動手,但是——哈哈,卻還是要叫各位舒服些。」 語聲一頓,這志得意滿的彪形大漢,突地伸手抄起桌上一柄摺鐵快刀,手腕一抖,刀光點點,「刷」的一聲,向桌上並排放著的三枝蠟燭削去,刀光一閃,宛如厲電,燭光一搖,仍然明亮,只見「鐵金剛」手中的這口快刀,竟停留在桌旁的一個大漢咽喉之前不到三寸之處,刀光猶在不住顫動。 管寧心頭一凜,暗道:「草莽中果然不少好漢,這漢子雖然魯莽,刀法卻端的驚人。」 轉目望去,四座之人,顫抖的仍在顫抖,垂目的仍然垂目,合十的仍然合十,誰也沒有動一動,而這「鐵金剛」卻又哈哈笑道:「各位都是有錢人,大概不會知道兄弟這一手刀法的好處,可是——」 他目光一轉,在身側的那些漢子身上一掃,又道:「兄弟們,你們可都是練過三天把式,你們總該知道哥哥我這一手刀法的好處吧!」 語聲方了,那些大漢立刻轟然道:「高,真高,大哥這一手刀法真高。」 一個漢子輕輕站了起來,輕輕伸出手掌,用食、中二指,輕輕將面前的蠟燭一夾—— 這根蠟燭竟已斷做兩截。 「鐵金剛」哈哈大笑幾聲,那漢子將拿起的半截蠟燭,將斷處用火一燒,又輕輕放了上去,再拿起另兩截蠟燭,燒了燒,接了上去,方自一拍巴掌,大笑著道:「一刀砍斷蠟燭,這可不難,我馬老二都能做到,可是一刀砍斷蠟燭後,燭光不滅,蠟燭不倒,這份巧,這份快——嘿嘿,叫我馬老二再練上十年,呀,可也辦不到了。」 他一面搖首,一面稱讚,管寧卻在心中暗笑一聲,忖道:「此人姓馬,對拍馬屁一道的功夫倒的確不錯。」一面卻暗道:「只是這『鐵金剛』的刀法確也驚人,我只怕亦非此人敵手呢!」 要知道管寧此刻根本不知道自己武功的深淺,是以難免生出此想。只見這馬老二語聲一頓,那「鐵金剛」突地手腕一揚,刀光又是一閃,「噗」的一聲,他手中的摺鐵快刀竟然脫手飛出,不偏不倚地插在房中的屋樑上。 「鐵金剛」又是仰天一陣狂笑,那馬老二立刻大聲道:「就憑我們大哥『神刀手鐵金剛』這手玩意,叫各位花點銀子,總不冤枉吧!」 管寧目光一轉,屋中的人,神態仍無變化,只有那三個商人,身上的肥肉,彷彿抖得更厲害了。 「鐵金剛」仰天大笑了幾聲,笑聲又自一頓,突地冷冷說道:「天氣如此寒冷,各位早些將銀子拿出來,也該去睡覺了。」 目光轉向那羅衣少婦,語氣之中,更加了二分輕薄之意,又道:「尤其是這位娘子,生的如此嬌嫩,若被凍壞了身子——嘿嘿——哈哈,我『鐵金剛』可是賠不起的。」 羅衣少婦顰眉閉目,螓首微垂,連耳上的珠環,都沒有動一下。她身後的青衣小鬟,柳眉卻似微微一揚,但目光一轉,卻也垂下頭去,依然站在這少婦身側,亦是弱不禁風之態。 她神情間的這細微變化,卻恰巧被管寧看在眼裏,他心中不禁為之一動。只見「鐵金剛」笑聲未絕,大步走了出來,轉目四望,大笑又道:「各位不是有錢人,也是大大的好人,兄弟今宵無事,各位卻給兄弟消遣了這樣久,兄弟此刻再不動手,可真有點不像話了。」 那三個肥胖商人,抖得更是厲害,頭也垂得更低,哪裏還答得出話來? 「鐵金剛」面上神情,突地一凜,滿是森寒之意,剎那之間,還滿面笑容的「鐵金剛」竟變成滿面殺意,緩緩的又接道:「可是你們帶來的三口箱子,裏面卻只有些衣服,你們的銀子,想必都是帶在身上的了。」 三個肥胖商人仍然垂著頭,「鐵金剛」濃眉一揚,突地一把將當中一人筆直地拉了起來,另一隻蒲扇般的巨掌,在他全身上下一搜,突地哈哈一笑,從這已被嚇得滿面土色的商人腰邊,解下一條寬約半尺的皮帶,一面笑道:「原來都在這裏!」 將皮帶解開一看,皮帶的夾層之中,果然俱是成疊的銀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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