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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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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的感情最最難以隱藏的時候,便是在患難之中,何況凌影此刻覺出自己的身軀,已因些許麻痹而變得全身麻木。她知道這種麻痹所象徵著的是什麼。因為她對毒藥知道得極多,普天之下的毒藥,無色無味,而又能使人在中毒之後片刻之間就全身麻痹的,本只寥寥數種,自己此刻顯然中了這種武林罕見的極毒之物,活命已多半無望了。 那麼,一個快將死去的人,又何須再隱藏自己的情感呢! 自從一見管寧,她心中便有了難以瞭解的微妙感覺,而此刻,這份難以瞭解的感覺已變得十分明顯了。 她抬起頭,突然想起一個風流的詩人曾經將聖人所說的「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句話變成:「朝聞愛,夕死可矣。」 於是她不禁又幸福地一笑,因為她雖然將要在黃昏中死去,卻已在清晨尋得了自己從未有過的愛情。 然而這笑容在管寧眼中,卻遠比世上最最淒慘的哭聲還要悲哀。他想到這少女竟將她身上僅有的一粒靈藥,為著自己給了那白袍書生,而此刻等到她的性命需要這粒丹丸延續的時候,卻已無計可施了。 「那麼……」管寧黯然長嘆一聲,說道:「我雖不殺伯仁,可是伯仁卻為我而死,唉——管寧呀管寧,你常常自命為大丈夫,可是此刻,你卻只得眼看著一個少女為著你而死在你的懷中。」 一念至此,他只覺自怨自疚之情,從中而來,不可斷絕。 就連他扶著凌影的一雙手掌,都不禁為之顫抖起來,因為除了這些感覺之外,更令他感動的是,這少女雖是為他而死,卻沒有半句怨言。他自幼即負才子之譽,平生受到的稱讚與愛護不知多少,可是像這種足以令他刻骨銘心的深情,他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 凌影也感到他手掌的顫抖,她也體會到他此刻的心境。 於是,她強自淡然一笑,道:「你根本沒有江湖經驗,遇上這種事,上當還情有可原,可是我……我自命聰明,其實,卻是個最大的傻瓜!」 她微弱的語聲稍稍一頓,又道:「其實我本就早該看出那老頭子不是好人了。我方才在說話的時候,他走到我身後我還不知道。如果不是身懷絕技的人,又怎能做到呢?」 她雖想強顏歡笑,卻忍不住幽幽一嘆,說道:「可是,你看我有多笨,我還是將那盞茶喝了下去,不過——」 話猶未了——門外夜色之中,突地傳來一陣狂笑之聲,一人隨意作歌道:「壯志消磨已盡,恩仇何時可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數十年有限年華,轉眼煙逝雲消,咄——去去,休休,說什麼壯志難消,說什麼恩仇未了,且將未盡年華,放蕩山水逍遙!」 歌聲高亢,裂石穿雲,前半段唱得悲憤高昂,有如楚王夜歌,後半段卻是字字句句俱都是發人深省的龍舟清唱了。 管寧呆呆聽著這歌聲,只聽得如痴如醉,竟忘了出去查看一下,這高歌狂笑之人,是否就是那詭異難測的老年樵子。 哪知歌聲一住之後,狂笑之聲又響,一個蒼勁清朗的口音,緩緩說道:「飯中半滴『七毒神水』,肩上一掌『赤煞毒掌』,茶中半分『追魂奪命散』!這一掌、一水、一散,件件皆是追魂奪命,見血封喉之物。你既是黃山翠袖的弟子,勢必也該知道。只是老夫二十年來,已將恩仇看淡,是以毒水只施半滴,毒掌未施毒力,只是稍作警戒,否則縱是大羅金仙,只怕也早已死了三次。」 這語聲略為一頓,又道:「你此刻身上雖有毒意,但甚是輕微,只要將老夫留在桌上的一服解毒散服下,半個時辰之內,便可無事。回去寄語黃山翠袖,就說昔年勾漏故人,雖未死去,卻已將恩怨仇殺之事忘得乾乾淨淨。你兩人年紀還輕,日後說話也得留意三分,否則,老夫若是當年脾氣,你兩人這一刻焉有命在!」 語聲亦如歌聲,字字聲如金石,只聽得管寧、凌影俱都目瞪口呆。 他話聲方了,凌影突地大喝一聲,長身而起,掠到門外,大呼道:「老前輩是誰?老前輩慢走!」 夜色之中,狂笑高歌之聲又起,歌道:「昔年逍遙鬼,今日採樵人,恩仇已忘卻,逍遙天下行!」 風聲如浪,樹聲如濤,歌聲卻漸行漸遠,漸遠漸低,漸低漸消,終歸寂靜,雖有裊裊餘音未絕,但轉瞬間亦被風聲吹盡。 凌影呆呆地站在門邊,心中竟不知是喜,是愁,是怒。 管寧卻在呆呆地望著門外的夜色,耳邊似乎還響著那高亢的歌聲,一時之間,心胸中但覺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追上這滿身俠骨崢嶸、滿腔豪俠氣的老人,向他說出自己心中的敬佩。 無言地沉默許久,管寧方自走到暗間,點起燈光,將一包壓在燭台下的藥散,取來與凌影服下。 藥散之中,微微有些苦澀之意,這苦澀的藥散被水沖入凌影口中,卻化做了滿心感激之情。 她目光凝睇管寧,幽幽嘆道:「我只當『勾漏七鬼』俱是十惡不赦之徒,哪知其中竟有如此慷慨的奇人,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逍遙鬼』雖未將仇人害死,卻換得仇人的滿心崇敬,這不是更好得多嗎?」 果然不出片刻,凌影身上的麻痹之感已盡消去,但躺在床上的白袍書生,卻仍暈迷未醒。管寧、凌影促膝對坐,經過了方才一段驚心動魄之事,使得他們彼此瞭解了對方的情感,此刻他們兩人心中,便不覺充滿了柔情蜜意。 燈光如豆,室中昏黃,管寧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握住凌影一雙纖纖玉手。兩人雖然無言相對,但這無聲的沉默,卻遠比有聲的言語還要珍貴得多。「此時無聲勝有聲」,這種超然的意境,又豈單只有那江州司馬才會領略? 夜色越來越濃,燈焰越來越淡,凌影抬頭輕輕問道:「你從哪裏來?想到哪裏去?」 管寧嘆息一聲,暗問自己:「想到哪裏去?」 目光轉向凌影,凌影正默默地望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生像是在等待著他回答她需要知道的事。 於是他悄然放開了手,望著那如豆燈火,緩緩說道:「我出來已久,本來已該回家的,可是卻偏偏讓我遇著這麼多事。我若是將這些事都置之不顧,那麼非但我心不能安,只怕那些人也不會放過我。可是,唉——我若是不回家……」 他突然想起家裏還有許多等待著自己的人,也突然想起自己父母慈祥的笑容,一時之間,心胸間又被思親之情充滿。 凌影幽幽長嘆一聲,垂首道:「你的家一定快樂得很,有爸爸、媽媽。唉——老天為什麼這樣不公平,讓一些人有溫暖的家,卻讓另一些人沒有家呢?」 管寧目光抬處,昏黃的燈光中,她面上的笑容又復隱去,長長的睫毛覆蓋的眼瞼下,似乎泛起了兩粒晶瑩的淚珠。 於是他忍不住又握住她的手,想對她說兩句安慰的話,可是他心中已有一分濃重的憂鬱,卻又怎能去勸慰別人呢? 哪知凌影眨動一下眼睛,突地輕輕一笑,柔聲問道:「你的家在哪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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