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失魂引 | 上頁 下頁
一九


  管寧不禁又為之暗嘆忖道:「武林異人,行事真個難測。他既有不忍絕技失傳之心,又何苦如此捉弄世人——」心中突又一動,忍不住問道:「他們又怎知道這『如意青錢』共有十串,而且只有一串是真的呢?」

  公孫左足緩緩道:「當時白夢谷驚怒之下,直折回那青錢原在的洞窟,才發現那洞中的石案之下,整整齊齊地刻著十六個隸書大字:『如意青錢,九偽一真,真真偽偽,智者自擇。』只是那得寶之人興奮之下,根本沒有看到這行字跡而已。」

  管寧恍然頷首,公孫左足又道:「這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十六個字,不出半月,便已傳遍武林,但等到第二串青錢在峨嵋金頂,被峨嵋劍派中的『凌虛雙劍』發現的時候,本來情如手足的凌虛雙劍,竟等不及分辨真偽,便自相殘殺起來,直落到兩敗齊傷,俱都奄奄一息,才掙扎著將這串青錢拆開——」

  管寧脫口道:「難道這串又是假的?」

  公孫左足長嘆頷首道:「這串青錢又是假的。只可惜凌虛雙劍已經知道得太遲了。這本來在武林中有後起第一高手之譽的凌虛雙劍,竟為著一串一文不值的青銅制錢,雙雙死在峨嵋金頂之上。」

  公孫左足將這一段段的武林秘聞娓娓道來,只聽得管寧心情沉重無比,心胸之間,彷彿堵塞著一方巨石似的。

  他緩緩透了口長氣,只聽公孫左足亦沉聲一嘆,緩緩又道:「凌虛雙劍雙雙垂死之際,將自己的這段經過,以血寫在自己衣襟上。他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只望自己的這段遭遇,能使武林中人有所警惕,哪知——唉!」

  語聲微頓,又自嘆道:「此後數十年間,又出現了三串『如意青錢』,這三串青錢出現的時候,仍然有著不知多少武林高手為此喪生,因為大家俱都生怕自己所發現的一串青錢是真的,因此誰也不肯放手,那凌虛劍客雖有前車之鑒,但大家卻是視若無睹。」

  風吹林木,管寧只覺自己身上,泛起陣陣寒氣,伸手一掩衣襟,暗暗忖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些武林高手的死,罪過又該算到誰的身上?」

  卻見公孫左足雙眉微皺,又接道:「怪就怪在每串『如意青錢』發現的時候,俱非只有一人在場,是以便次次都有流血之事發生,直到——」

  他語聲竟又突地一頓,面上竟泛起一陣驚疑之色,愣了半晌,喃喃自語道:「還是死了一個,還是死了一個……」

  雙掌自握,越握越緊,直握得他自己一雙枯瘦的手掌,發出一陣「咯咯」的聲響。

  管寧轉目望到他的神態,心中不禁驚恐交集,脫口喚道:「老前輩,你這是幹什麼?」

  公孫左足目光一抬,像是突然自噩夢中驚醒似的,茫然回顧一眼,方自緩緩接道:「半年以前,我和公孫老二到塞外去了卻一公案,回來的時候,路經長白山,竟然迷路深山,在亂山中闖了半日,方自嘆息倒霉,哪知卻在一個虎穴中,發現一串十八枚青錢。我弟兄二人自然不會為了這串青錢生出爭鬥,便一齊拍開一枚,果然不是真的。我弟兄二人雖然也有些失望,但卻在暗中僥倖,得著這串偽錢的幸虧是我們,若是換了別人,至少又得死上一個,哪知——唉!還是……」

  他聲音越說越低,語氣之中,也就越多悲哀之意,默然半晌,哀聲又道:「想不到這『如意青錢』無論真偽,竟都是不祥之物。老二呀老二,若不是為了這串青錢,你又怎會不及等我,就匆匆趕到這四明山莊來,又怎會不明不白地死去!」

  雙手蒙面,緩緩垂下了頭,這叱吒江湖,遊戲人間的風塵異人,心胸縱然曠達,此刻卻也不禁為之悄然流下兩滴眼淚來。

  山風蕭索,英雄落淚,此刻雖非嚴冬,管寧卻覺得天地之間,已充滿嚴冬的寒冷肅殺之意。想到自己親手埋葬的那麼多屍身,這公孫左足不過僅是為著其中之一而悲傷罷了。還有別的死者,他們也都會有骨肉親人,他們的骨肉親人若是知道了這件事,不也會像公孫左足此刻一樣悲傷嗎?

  隨著這悲傷的意念,首先映入他腦海的,便是那「四明紅袍」夫婦相偎相依,擁抱而死的景象。「他們鴛鴦同命——唉!總比一人單獨死去要好得多。」他情感極為充沛,此刻忽然想起自己死時,不知有無陪伴之人,暗中唏噓良久,腦海中,又接連地閃過每一具屍身的形狀。

  突地——

  他一拍前額,口中低呼一聲,倏然站了起來,像是突然想起什麼驚人之事一樣。

  公孫左足淡然側顧一眼,只見他雙目大睜,口中翻來覆去地喃喃自語著道:「峨嵋豹囊……羅浮彩衣……峨嵋豹囊……」心中不覺大奇。

  哪知管寧低語一頓,突地擰轉身來,失聲道:「老前輩,你可知『峨嵋豹囊』是誰?」

  公孫左足眉心一皺,緩緩道:「峨嵋豹囊,便是武林中代代相傳,以毒藥暗器名揚天下的蜀中唐門,當今門人中的最最高手。只因他兩人身邊所佩的暗器革囊,全用豹皮所制,彩色斑斕,是以江湖中人便稱之為『峨嵋豹囊』。但他兩人卻並非峨嵋派中的弟子。」

  他雖然覺得這少年的問話有些突兀奇怪,但還是將之說了出來。

  哪知他話方說完,管寧突然滿面喜色地一拍手掌,道:「這就是了。」

  公孫左足為之一愣,不知這少年究竟在弄什麼玄虛。只見他一捋袍角,翻身坐到自己身側的山石上,道:「小可方才聽那羅浮彩衣弟子說,曾經眼見『峨嵋豹囊』兄弟兩人連袂到了『四明山莊』,而且並未下山。但小可記憶所及,那些屍身之中,卻沒有一人腰佩豹囊的。此次赴會之人全都死在四明山莊,而這『峨嵋豹囊』兄弟兩人,卻單單倖免,這兩人如非兇手,必定也是幫兇了。」

  他稍微喘一下氣,便又接著說道:「而且小可在那四明山莊外的木橋前,有暗器襲來,似乎想殺小可滅口,那暗器又細又輕,而且黝黑無光,但是勁力十足,顯見……」

  公孫左足大喝一聲,突地站了起來,雙目火赤,鬚髮皆張,大聲說道:「難道真是這峨嵋豹囊兩人幹的好事……」

  目光一轉,筆直地望向管寧,道:「在那六角小亭中,將你的書童殺死的人,是不是身軀頎長,形容古怪……」

  管寧微一沉吟,口中訥訥說道:「但那兩人身邊卻似沒有豹囊。」

  公孫左足冷哼一聲,道:「那時你只怕已被嚇暈,怎會看清楚?何況……他們身上的豹囊,又不是拿不下來的。」

  他雖是機智深沉,閱歷奇豐,但此刻連受刺激,神智不免有些混亂,此刻驟然得到一絲線索,便自緊緊抓住,再也不肯放鬆。

  管寧劍眉深皺,又自說道:「還有一事,亦令小可奇怪。那羅浮弟子曾說他們羅浮劍派,一共只派了兩人上山,便是『彩衣雙劍』,但小可在四明山莊之中,除了看到他們口中所說一樣的錦衣矮胖的兩位劍客的屍身之外,還看到一具滿身彩衣的虯髯大漢的屍身。不知老前輩可知道,此人是否亦是『羅浮彩衣』的門下呢?」

  公孫左足垂首沉思良久,伸出手掌,一把抓住自己的亂髮,長嘆著又坐了下來。

  此刻他心中的思緒,正也像他的頭髮一樣,亂得化解不開。這少年說得越多,他那紊亂的思潮,便又多了一分紊亂。「峨嵋豹囊武功雖高,卻又怎能將這些人全部都殺死呢!除非……除非他們暗中在食物中下了毒,但是……峨嵋豹囊與四明紅袍本來不睦,自不可能混入內宅,更不可能在眾目昭昭之下做出呀,那麼……那麼他們又是如何下的毒呢?」

  這問題使他百思不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