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多情環 | 上頁 下頁


  王銳的手握得更緊,目中又露出悲憤之色,緩緩道:「因為我出家做和尚,就是為了他,被逐出少林,也是為了他!」

  楊麟道:「我不懂。」

  王銳黯然道:「這件事我本不願說出來的。」

  楊麟道:「但現在你卻非說出來不可!」

  現在的確已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否則兩個同門弟兄,也許立刻就會像野獸般在這暴雨荒塚間互相廝殺。

  他們心裡的悲憤和仇恨都已積壓得太多,只要有一點導火線,就立刻可能爆發。

  王銳嘆息著,終於道:「我們雖然同父卻不同母。我是嫡出,先父去世後,他就毒殺了我的母親,幾乎也已將我置之於死地。」

  楊麟又不禁動容。

  他當然也看得出王桐是個多麼心狠手辣的人。

  「你出家做和尚,就是為了躲避他?」

  王銳點點頭,道:「我投入少林,本是為了要練武復仇。」

  楊麟道:「但後來你卻並沒有去找他?」

  王銳長嘆道:「因為我出家之後,受了少林諸長老的熏陶感化,就已將仇恨漸漸地看得淡了,何況他畢竟還是我的兄長!」

  楊麟道:「後來呢?」

  王銳道:「誰知我不去找他,他反而來找我了。」

  楊麟道:「他知道你已在少林。」

  王銳道:「他說他一知道我的下落,就立刻趕來找我,因為他也已知道他以前做的太過分,所以來求我原諒他。」

  楊麟道:「你當然接受。」

  王銳黯然道:「我非但接受,而且還很高興。我實在想不到他還有別的圖謀。」

  楊麟問道:「圖謀的是什麼呢?」

  王銳道:「就是少林寺的藏經。」

  少林藏經,在武林人的心目中,一向比黃金珠寶更珍貴。

  只不過無論誰都知道少林七十二絕技的可怕,所以誰也不敢去輕捋虎鬚。

  楊麟動容道:「他去找你,為的就是要利用你,去盜少林藏經?」

  王銳嘆息道:「後來他雖然沒有得手,但我卻因此被逐出了少林。」

  楊麟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道:「我是個孤兒,本來一直都在埋怨蒼天對我不公,現在我才知道,你的遭遇實在比我更不幸。」

  王銳笑了笑,笑得很淒涼,道:「其實我也沒有想到,他這次居然會放過我。」

  楊麟道:「他也是個人,每個人一生中,至少總有片刻天良發現的時候。」

  王銳苦笑道:「他也許早已算準,縱然放了我,我也逃不遠的。」

  楊麟道:「不管他是為了什麼,我都已相信你決不是內奸。」

  王銳道:「你……你真的相信?」

  楊麟笑了笑,道:「你雖然有些自大,卻決不是會說謊的人。」

  王銳看著他,目中的憎惡,似已變為感激。

  楊麟道:「現在你若還認為我是內奸,就不妨過來殺了我,我也毫無怨言,因為我根本無法辯白解釋。」

  王銳沒有過去。

  兩人又動也不動的站在暴雨中,互相凝視著,卻已不再像是兩隻等著互相廝殺的野獸。

  王銳忽然衝過去,緊緊握住了楊麟的手,哽聲道:「其實我也知道不是你。」

  楊麟道:「你知道?」

  王銳道:「我仔細想了想,你若是內奸,就不會被他們砍得只剩一條腿了。」

  楊麟道:「也許他們是想殺了我滅口。」

  王銳道:「那麼他們就決不會讓我將你救走,就一定要第一個殺了你。」

  楊麟笑了。

  王銳也笑了。

  雨雖是冷的,他們胸膛裡的血卻已在發熱。

  王銳苦笑道:「這兩天來,我們遭遇的不幸實在太多,心裡實在太痛苦,總難免變得有點失常的,所以我才會胡思亂想,疑神疑鬼。」

  恐懼本就會令人變得多疑,多疑就難免會發生致命的錯誤。

  楊麟說道:「所以我們一定要冷靜下來,想想內奸究竟是誰。」

  王銳道:「我想不出。」

  楊麟道:「但這次雙環門之慘敗,一定是因為有人出賣了我們。」

  王銳赧然道:「可是除了我們兩個人外,雙環門下,已沒有活著的人。」

  楊麟道:「還有一個。」

  王銳立刻問:「誰?」

  楊麟道:「蕭少英!」

  王銳道:「他已不能算是雙環門下的人。」

  楊麟道:「但雙環門中秘密,他知道得卻不比我們少。」

  王銳道:「你認為是他出賣了我們?」

  王銳不說話,雙拳卻又已握緊。

  就在這時,突聽「格」的一響,竟是從旁邊一座荒墳中發出來。

  墳已頹敗倒塌,露出了棺材的一角。

  破舊的棺材裡,竟突然伸出一隻手來了。

  一隻灰白的手,手裡還托著個酒杯。

  棺材裡的這個人,無論死活,都一定是個酒鬼。

  王銳和楊麟的臉色都變了。

  他們都不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鬼,但現在對他們來說,人卻比鬼更可怕。

  棺材裡是什麼人?

  托著酒杯的手,正在用酒杯接著已漸漸小了的雨點,已接滿了一杯。

  手縮了回去,棺材裡卻發出了聲嘆息。

  一個人嘆息著,漫聲而吟:「但願雨水皆化酒,只恨此生已非人。」

  王銳、楊麟又對望了一眼,臉上忽然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他們竟似已聽出這人的聲音。

  楊麟突然冷笑,道:「你已不是人!」

  棺材中的人又在嘆息。

  「既不是人,也不是鬼,只不過是個非人非鬼,非驢非馬的四不像而已。」

  又是「啪」的一聲,棺蓋掀起,一個人慢慢地從棺材裡坐了起來,蒼白的臉,滿臉剛生長出來的鬍茬子,還帶著一身連暴雨都不能沖掉的酒氣,只有一雙眼睛,居然還是漆黑明亮的。

  楊麟盯著他,一字字道:「蕭少英,你本不該來的。」

  雨已小了。

  暴雨總是比較容易過去,正如盛名總是比較難以保持。

  「我的確不該來的。」蕭少英慢慢地爬出棺材:「只可惜我已來了。」

  王銳也盯著他,一字字道:「你已知道本門的禍事?」

  蕭少英赧然而笑,道:「我雖已見不得人,卻還不聾。」

  王銳道:「你知道我們在這裡?」

  蕭少英點點頭:「我知道趙老大是條夠義氣的好漢。」

  王銳道:「所以你算準了我一定會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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