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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二)

  「又一村」的包子是很聞名的,所以比別地方的包子貴一點兒,因為這滋味確實特別好,所以買的人也沒什麼怨言。

  但等到它冷的時候再吃,味道就不怎麼樣了,甚至比普通的熱包子還難吃些。

  段玉嘴裡嚼著冷包子,忽然發現了一樣他以前從未想到過的道理。

  他發現世上並沒有「絕對」的事,既沒有絕對好吃的包子,也沒有絕對難吃的包子,一個包子的滋味好壞,主要是看你在什麼地方,和什麼時候吃它。

  本來是同樣的東西,你若換個時候,換個角度去看看,也許就會變得完全不同了。

  所以你若要認清一件事的真相,就必須從各種不同的角度都去看看,最好將它一塊塊拆散,再一點點拼起來。

  這道理彷彿給了段玉很多啟示,他似已想得出神,連嘴裡嚼著的包子都忘記嚥下去。

  對面的一扇門子,接著蘇繡門簾,繡的是一幅春夜折花圖。

  華華鳳已走了進去,裡面好像就是她的閨房。

  那個從箱子裡出來的陌生人,已被段玉扶到另一間屋子裡躺下。

  他好像醉得很厲害,竟已完全人事不知。

  酒量也不是絕對的,你體力很好,心情也好的時候,可以喝得很多,但有時卻往往會糊里糊塗就醉了。

  段玉歎了口氣,替自己倒了杯酒,他準備喝完了這杯酒,就去釣魚。

  說不定他真會釣起條龍來,世上豈非本就沒有絕對不可能的事?

  就在這時,那繡花門簾裡,忽然伸出了一隻手來。

  一隻纖秀優美的手,正在招呼叫他進去。

  女孩子的閨房,怎麼可以隨便招呼男人進去的呢?

  段玉猶豫著,道:「什麼事?」

  沒有回答。

  不回答往往就是最好的回答。

  段玉心裡還在猜疑,但一雙腿已站了起來,走了過去。

  門是開著的,屋子裡有股甜甜的香氣,接著帳子的床上,亂七八糟地擺著好幾套衣服,其中有一套就是華華鳳剛才穿在身上的。

  顯見她剛才試過好幾套衣服之後,才決定穿上這一套。

  現在她卻又脫了下來,換上了一套黑色的緊身衣褲,頭髮也用塊黑巾包住,看來就像是個正準備去做案的女賊。

  段玉皺了皺眉頭,道:「你準備去幹什麼?」

  華華鳳在他面前轉了個身,道:「你看我像幹什麼的?」

  段玉道:「像個女賊。」

  華華鳳卻笑了,嫣然道:「女賊跟兇手一起走出去,倒真夠人瞧老半天的了。」

  段玉道:「你準備跟我出去?」

  華華鳳道:「不出去換這套衣服幹什麼?」

  段玉道:「但我只不過是出去釣魚的。」

  華華鳳道:「那麼我們就去釣魚。」

  段玉道:「你不能去。」

  華華鳳道:「為什麼?」

  段玉歎道:「釣魚的人,往往反而會被魚釣走的,你不怕被魚吞下肚子?」

  華華鳳笑道:「那也好,我天天吃魚,偶然被魚吃一次,又有什麼關係?」

  段玉道:「你以為我是在說笑話?你看不出這件事有多危險。」

  華華鳳淡淡道:「若是看不出,我又何必陪你去?」

  她說得雖然輕描淡寫,但眼睛裡卻充滿了關切和憂慮,也充滿了一種不惜和段玉同生死、共患難的感情。

  這種感情就算是木頭人也應該感覺得到。

  段玉不是木頭人,他的心已變得好像是一個掉在水裡的糖球。

  他似已不敢再去看,卻看著床上那套蘋果綠色的長裙,忽然道:「你這件衣服真好看。」

  華華鳳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道:「你難道看不出我剛才一直在等著你說這句話,現在才說豈非已經太遲了?」

  段玉也忍不住笑說道:「遲點說也總比不說的好。」

  華華鳳嫣然一笑,轉身關起了門。

  明明是要出去,為什麼忽然關起門?

  段玉的心忽然跳了起來,跳得好快。

  華華鳳又將門上起了栓。

  段玉的心跳得簡直已快跳出了腔子,他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場面。

  他簡直不知應該怎麼辦才好。

  華華鳳已轉過身,微笑著道:「現在就算隔壁那個人醒過來,也不知道我們去幹什麼了。」

  她笑得好甜。

  段玉紅著臉,吃吃道:「我們幹什麼?」

  華華鳳道:「你不是說要去釣魚嗎?」

  段玉道:「在這屋子裡釣魚?」

  華華鳳「噗哧」一笑,忽然間,她的臉也紅了起來。

  她終於也想到段玉心裡在想什麼。

  「男人真不是好東西。」

  她咬著嘴唇,瞪了段玉一眼,忽然走過來,用力推開了窗子。

  窗外就是西湖。

  這屋子本就是臨湖而建的。

  月光照著湖水,湖水亮得彷彿是一面鏡子,一條輕巧的小船,就泊在窗外,「原來她要從這裡出去。」

  段玉總算明白,長長鬆了口氣,忍不住笑道:「原來這裡也有條路,我還以為——」

  華華鳳很快地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你還以為怎麼樣?」

  她的臉更紅,恨恨的瞪著他,道:「你們男人呀,為什麼總是不想好事?」

  夜。

  月夜。

  月下湖水如鏡,湖上月色如銀,風中彷彿帶著種木棉花的香氣。

  小舟在湖面上輕輕蕩漾,人在小舟上輕輕地搖晃。

  是什麼最溫柔?

  是湖水?是月色?還是這人的眼波?

  人已醉了,醉人的卻不是酒。

  三月的西湖,月下的西湖,豈非本就是比酒更醉人?

  何況人正年青。

  華華鳳把一隻槳遞給段玉。

  段玉無聲地接過槳,坐到她身旁,兩隻槳同時滑下湖水,同時翻起。

  翻起的水珠在月光下看來就像是一片碎銀。

  湖水也碎了,碎成一圈圈的漣漪,碎成一個個笑渦。

  遠處是誰在吹笛?

  他們靜靜地聽著這笛聲,靜靜地聽著這槳聲。

  槳聲比笛聲更美,更有韻律。兩雙手似已變成一個人的。

  他們沒有說話。

  但他們卻覺得自己從未和一個人如此接近過。

  兩心若是同在,又何必言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段玉才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道:「假如我沒有那些麻煩事多好?」

  華華鳳又沉默了很久,才輕輕道:「假如沒有那些麻煩的事,這船上也就不會有你,也不會有我了。」

  段玉看著她,她也在看著段玉,他們的手伸出來,輕輕一觸,又縮了回去,但就只這雙手輕輕的一觸,已勝過千言萬語。

  小舟已泊岸。

  岸上垂柳,正是段玉遇見喬老三的地方。

  華華鳳擱下了槳,道:「你叫我帶你到這裡來,現在呢?」

  段玉接道:「現在我們上岸去,我想再去找一次。」

  華華鳳道:「找那屋子?」

  段玉道:「我總不相信我會找錯地方。」

  華華鳳道:「世上有很多敲錯門的人,就因為他們也不相信自己會找錯地方。」

  段玉道:「所以我要再找一次。」

  這次他更小心,幾乎將每棟有可能的屋子都仔細觀察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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