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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兩個絕對靜止的人,忽然全都動了。動如風,動如風中的波浪柳絮白雲,動如波上柳和雲間的風。

  蕭峻的心沉了下去。

  他一直都認為自己絕對可以算是江湖中的頂尖高手,別人的想法也跟他一樣。

  現在他才知道這種想法很可笑。

  他的武功和這兩個人比起來,根本連比較都沒法子比較。

  他從未想到這個世界上有任何人能夠練成他們這樣的武功。

  現在他已經親眼看見。

  他怎麼能出手,怎麼有機會出手?

  人影閃動,燈光熄滅。

  可是最黑暗的時候已經過去,淡淡的晨曦已經照亮了大明湖。

  追逐飛躍的兩條人影忽然分開,李將軍忽然已到了蕭峻面前,閃電般出手,握住了他的右臂,他唯一的一條臂。

  蕭峻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只聽見李將軍低沉的聲音說:

  「這地方你留不得,快跟我走。」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蕭峻的身子已經離地而起,跟著李將軍飛掠而出。

  他不能反抗。

  可是在他們飛出船艙的那一瞬間,他忽然看到了一個機會。

  在這一瞬間,淡淡的晨光正照在李將軍的背上。

  他的背後一片空白,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將自己的空門暴露在別人眼前,無疑也是最後一次。

  他想不到蕭峻會出手,也想不到蕭峻已經多了一條手臂。

  蕭峻連想都沒有想。

  他看見李將軍背上的晨曦時,已經將那柄用鋼鉗夾住的短劍刺了出去,從李將軍左肩下的軟肋直刺心臟。

  這個動作就好像一個人觸及炭火時立刻就會把手縮回去一樣,完全沒有經過他的意思。

  ——這個人是他的仇人,這次機會是他唯一的機會,他一定要把握住這次機會出手。

  這種想法已經在他心裡生了根,所以他連想都沒有再想就已出手。

  他終於抓住了這次機會,因為他的經驗已夠多,反應也夠快了。

  這是他從無數次艱辛苦戰中得來的經驗,從無數次痛苦經驗中訓練出來的。

  他應該對自己這一擊覺得很滿意。

  可是在他有生之年,每當他想起這件事時,他的心就會覺得一陣刺痛。

  他刺出的這一劍,刺的雖然是李將軍,卻好像刺在他自己心上一樣。

  劍光一閃而沒。

  李將軍的身子突然因痛苦而扭曲,突然從劍尖上彈起,在空中痛苦扭曲掙扎。

  在這一瞬間,他的臉已轉過來面對蕭峻,晨光正照應他的臉上。

  他的臉上並沒有那種面臨死亡的恐懼,也沒有那種被人暗算的憤怒,卻充滿了痛苦和悲傷。

  蕭峻看見了他的臉。

  他臉上的這種表情,蕭峻這一生中永遠都無法忘記。

  鮮血滴落在甲板上時李將軍的人已落入湖水裡。

  水花四濺,人沉沒。

  湖水上散開了一圈圈漣漪,每一圈漣漪中都有李將軍的血。

  漣漪還未消失,蕭峻已經聽見了高天絕的笑聲。

  他應該笑的。

  李將軍終於死了,死於他一手安排的計劃中,他對自己也應該覺得很滿意。

  可是他的笑聲中並沒有一點歡愉得意的意思,他的笑聲中也充滿了痛苦和悲傷。

  這又是為了什麼?

  他這種淒厲的笑聲,蕭峻這一生中也永遠都無法忘記。

  ▼第十六章 湯大老闆的奇遇

  四月十九,黎明時。

  熹微的晨光剛剛從窗外照進來,剛好讓湯大老闆能夠看清元寶的臉。

  元寶已經醉了,就在他說「我沒有醉」的時候已睡著,睡得就像是個孩子。

  他本來就是個孩子,又聰明、又頑皮、又可愛、又討厭,就好像她小時候認得的那個男孩子一樣。

  她叫他「小哥」,他叫她「弟弟」,而且真的把她當作一個小男孩小弟弟,一天到晚帶她去爬山爬樹、罵人打架、騎牛趕狗、偷雞摸魚。

  所有大人不准小孩去做的,沒有一樣他沒有帶她去做過。所有男孩子們玩的把戲,沒有一樣她不會的。

  連她自己都好像忘記了自己是個女孩子。

  有一年夏天,他又帶她到山後面樹林中的小河裡去玩水。

  那天天氣真熱,她穿著套薄薄的夏布衫褲,河水清涼,兩個人在水裡又喊又叫又吵又鬧,她的衣裳都玩得濕透了。

  那套衣裳本來就很緊,夏日午後的斜陽暖洋洋的照在她身上。

  她忽然發現他又不叫又不鬧了,忽然變得像是個呆子一樣,用一雙大眼睛死盯著她。

  那時候他才發現她並不是一個男孩子,而且已經長大了。

  她被他看得心慌。

  她看到了他身體的變化,好怕人的變化,她想跑,可是兩條腿卻忽然變得好軟好軟好軟。

  那天他們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家裡面已經吃過晚飯。

  自從那天之後,他雖然還是叫她弟弟,可是再也不帶她跟別的男孩子去玩。

  從那天之後,她就變成他一個人的。直到他要去闖江湖的時候,他還是不許她去跟別的男孩玩,要她等他回來。

  可是他從來都沒有回去過。

  那年她才十七,今年已三十四了。

  在這十七年中,她從未有過第二個男人,也從未有第二個男人能讓她心動。

  她從未想到經過漫長的十七年之後,她居然又遇到一個這樣的大男孩,這麼聰明、這麼頑皮、這麼可愛、這麼討厭。

  她居然又心動了。

  剛才元寶抱住她的時候,她身子裡忽然又有一般熟悉的熱意升起,就像是十七年前那個夏日的黃昏一樣。

  如果元寶沒有醉沒有睡,會發生什麼事?

  她連想都不敢想。

  ——這個小鬼,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什麼要這樣子害人?

  雖然只不過是四月,天氣卻好像已經開始熱了起來,熱得讓人難受。

  她一直在出汗,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停。

  她絕不能等這個小鬼醒過來,不能讓這個小鬼再來逗她纏她害她。

  一個像她這種年紀的女人,已經不能再做這種糊塗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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