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七星龍王 | 上頁 下頁
一四


  「你也不認得?」他問青衣人,「那你帶他們來幹什麼?」

  「來送給你。」

  田雞仔吃驚地看看他,連眼珠子都好像快要掉了下來。

  「你特地買了五口棺材,裝了五個連你都不認得的死人來送給我?」

  「是的。」

  田雞仔簡直好像要暈過去了,趕緊跑過去喝了一大碗酒,最後一口酒差點從鼻子裡嗆了出來。

  然後他終於忍不住大笑:「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誰,一定會一腳把你踢出去。」

  但是這個青衣人絕對沒有瘋,也沒有醉。

  他看來遠比這世界上大多數人都要清醒得多,看到他這種態度,田雞仔也笑不出了,卻忍不住要問:「你把他們送來給我幹什麼?」

  青衣人態度更嚴肅:「我要你看看他們是誰?是怎麼死的?」

  棺材本來就沒有被釘死。

  看到棺材裡的五個死人和他們致命的傷口,田雞仔的臉色也變了,變得很嚴肅,而且很驚異。

  青衣人問他:「你看出了什麼?」

  田雞仔搖頭,不停地搖頭,過了很久才喃喃地說:「我看不出,我沒把握。」

  他忽然用力拍手,召進來一個全身上下看起來都非常乾淨的年輕人問:「老爺子在哪裡?」

  「今天早上老爺子的心情不好,又一個人走出去了,也不許別人跟著,」年輕人說:「誰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要到哪裡去。」

  花旗門當代掌門人,武林老一輩英雄中碩果僅存的田詠花田老爺心情不好時,通常都會躲到一個沒有別人知道的地方去。

  可是別人雖然不知道,田雞仔總是知道的,青衣人已經在問他:「你能不能帶我去?」

  「你不能去的,誰也不能去,可是這一次——」田雞仔看著棺材裡的五個死人,長長歎了口氣,「這一次看來只有破例了。」

  青衣人慢慢地站起來,忽然回頭,面對一直死盯著他後頸的禿鷹老王,淡淡地說:「你選的地方不好。」

  「什麼地方?」

  青衣人指了指自己的後頭:「這地方不好,非常不好。」

  禿鷹的臉色在變,瞳孔在收縮。

  剛才他穿窗而出,撲了個空,他心裡早已對這個白臉獨臂的青衣人生氣了,「淮南三王」本來就沒有一個好脾氣。

  他手上又抓起一把勁,冷冷地問這青衣人:「這塊地方為什麼不好?」

  「因為你剛才提氣作勢,大概是準備用你們鷹爪門裡『神鷹十三抓』中的一招『搏虎式』來對付我。」

  禿鷹老王冷笑:「我用這一式來對付你,已經很看得起你了。」

  「幸好你沒有真的用出來,否則——」

  「否則怎麼樣?」

  青衣人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眼睛彷彿又落在遠方,身子卻忽然輕輕一轉,一隻獨掌忽然輕飄飄的拍了出去,從一個絕對沒有任何人能想像到的地方拍了出去,拍到半途,手勢忽然又一轉。

  他沒有碰到禿鷹老王,可是老王卻好像被人狠狠的摑了一巴掌,枯瘦黝黑的臉忽然變成了死灰色,過了很久很久才問這青衣人:「你是誰?」

  「我姓蕭。」青衣人說:「劍氣蕭蕭的蕭。」

  老王忽然情不自禁的後退了半步:「你就是丐幫新設的刑堂堂主蕭峻?」

  「是的。」青衣人說:「我就是。」

  這時候吳濤和那個「元寶」的小叫化還睡在酒舖後那間小屋裡,睡得像死人一般。

  就在他們醉倒的那家小酒舖後面,有一條短巷,又短又窄又臭又髒,一到了夏天,濟南全城的蒼蠅和蚊子好像都集中到這裡來。

  除了蒼蠅和蚊子之外,還有一些人也會集中到這裡來。

  一些在別人眼裡看起來和蒼蠅蚊子差不多的人。

  短街兩旁幾十間破木屋內,十二個時辰不停的供應城裡最廉價的酒和女人,一到了晚上,空氣裡就充滿了各種臭氣和嘈雜的聲音。

  可是在這一天的晚上,這條街上最陰暗的一個角落裡,最破舊的一棟木屋中,傳出來的卻是一陣陣古老而蒼涼的三弦聲。

  一聽到這種樂聲,街上的每個人都知道「大阿姐」的那個古怪的老客人又來了。

  大阿姐原來的名字叫「雲雀」,不但有雲雀般的嬌小美麗,還有雲雀般甜美的歌聲。

  只不過那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三十年無情的歲月消磨,已經使這位昔年傾城的絕色變成了一個可憐的女人。

  她臉上的皺紋越多,來找她的客人就越少,近年來除了這個古怪的小老頭外,她已經沒有別的客人。

  但是她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所以只有像一棵枯萎了的殘菊般留在這條街上最陰暗的角落裡,等著在寒風中凋落。

  她還能活下去,也許因為她還有這麼樣一個忠心的顧客。

  一個愛彈三弦的老人。

  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沒有人去問,大家都在背地叫他做「大阿姐的小老頭」。

  這個小老頭正在彈三弦,蒼涼古老的弦聲,配合著大阿姐低啞的悲歌。

  陰暗破舊的屋子裡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哀愁,無可奈何的哀愁,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寧靜。

  因為他們的年華都已老去,美人已遲暮,英雄已白頭,生命中所有的歡樂榮耀刺激,都已經跟他們全無關係。

  他們再也用不著為了這種事去跟別人爭鬥。

  老人在燈下悠悠的彈著三弦,聽著她在旁低低的伴著悲歌,長夜漫漫,距離天亮的時候還早,他那張已被多年痛苦經驗刻畫出無數辛酸痕跡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孩子們甜睡在母親懷裡的表情。

  只有在這裡,他才會有這種心情。

  只有在這裡,他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

  因為這裡沒有人認得他,沒有人知道他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四大旗門」中的「花旗」田詠花。

  別人雖然不知道,田雞仔總知道。

  老人忽然放下三弦,歎了口氣:「我就知道這個小討厭遲早總會找到這裡來。」

  「這個小討厭是誰?」大阿姐問。

  「除了我的寶貝兒子還有誰?」

  大阿姐笑了,在陰暗的燈光下,她的笑容依稀彷彿還帶著幾分昔日的風姿。

  她又問田老爺子:「你怎麼知道大少爺已經來了?」

  「我不知道誰知道?」老爺子傲然說:「這世界上還有我老人家不知道的事?」

  「有的。」田雞仔在門外應聲道:「我敢打賭,一定有的。」

  他笑嘻嘻地說:「我敢打賭你老人家一定不知道我還帶了些什麼人來。」

  「你帶來些什麼人?」

  「一個活人,五個死人。」田雞仔說:「活人是來看你的,死人卻要請老爺子出來看看他們了。」

  這棟破舊的木屋後有道高牆,高牆後就是城裡有名的兇宅。

  經常鬧鬼的兇宅。

  兇宅的後園裡荒草淒淒,苔蘚滿徑,五口棺材已經搬到後園中的一個八角亭裡,兩盞油紙燈在風中搖曳,遠遠看過去就像是鬼火。

  ——明天一定有人會說這裡又在鬧鬼了?

  田雞仔和蕭峻分別提著盞油紙燈站在老爺子旁邊,燈火照著棺材裡的死人,也照著他的臉。

  老爺子的臉色居然也變了,忽然回過頭,盯著蕭峻:「這五個人是你帶來的?」

  「是。」

  「你在哪裡找到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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