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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駝背老人瞧著林軟紅道:「他已走了,你還不走?」

  林軟紅又驚又喜,道:「在下這就……」突然眼前一暗,一個山嶽般的人影,翱然移來,擋住了門外射入的日色。

  他眨了眨眼睛,定睛瞧去,只見這人影一襲粗布藍袍,衣襟敞開,面上似笑非笑,目中精光閃閃,令人不敢仰視。

  這人影他雖只見過一次,但永生也不會忘記,不由得更是驚喜交集,翻身拜倒,喜呼道:「藍大先生……」

  「藍大先生」四個字方自出口,那山嶽般的人影已到了他面前,伸手扶起了他,大笑道:「故人相見,何必多禮。」

  林軟紅那能抗拒,隨手而起,躬身笑道:「一別多年,想不到你老人家風采依然,當真可賀可喜。」

  藍大先生哈哈笑道:「雖然多年未見,老夫卻從未忘記你那蘆花深處的『江南武士堂』,鐵老兒,那可真是個好地方,你去過麼?」

  那駝背老人,自是「鐵駝」,此刻他目光一掃,亦自大笑道:「原來你兩人是認得的,老夫卻險些傷了自己人。」

  藍大先生指著林軟紅笑道:「鐵老兒,想不到你竟是個凡夫俗子,竟不認得這江南風雅第一,『江南武士堂』的主人。」

  鐵駝笑道:「可是那『應將名劍隨豪客,為訪俠氣上此樓』的『江南武士堂』麼?老夫雖未去過,這名頭卻曾聽人說起。」

  藍大先生大笑道:「你又迂了,只知道這副硬和『兩浙詞人祠』相對的俗聯,卻不知另一副傑作。」

  鐵駝道:「什麼傑作?」

  藍大先生道:「多年之前,老夫乘醉登樓,又被主人灌了七斤陳紹,大醉之中,便寫下一副足可傳誦千古的傑作。」

  鐵駝道:「你且唸來聽聽。」

  藍大先生面孔一板,正色道:「你且好生聽著,寫的是:要打架就請走路,想喝酒快上此樓。」

  鐵駝呆了一呆,忍不住放聲失笑起來,搖首笑道:「這也算對聯麼?便是三歲幼童,作的對聯也要比這好得多了!」

  藍大先生拍掌大笑道:「說你是個俗人,你便是個俗人,這對聯作得切題切景,是何等明白清楚,有什麼不好,莫非定要那逐字推敲,忸忸怩怩,十個人瞧了,倒有九個不懂的對聯才算好麼?」

  林軟紅想到這些武林名俠昔日乘醉揮筆的英風豪氣,胸中積鬱,也不覺一掃而空,隨著放聲大笑起來。

  這時藍衫大漢們已將竹籃中的酒食鋪排妥當。

  鐵駝搖頭笑道:「我也不與你這老兒鬥口,乘著此地無人,快吃了酒肉,待你我好生再打一場。」只管坐地,吃喝起來。

  林軟紅不禁一怔,道:「打什麼?」

  藍大先生笑道:「這老兒昔日與我有些過節,一心想勝我一招,這一路我被他逼得何曾有一日休息,唉,又要趕路,又要陪他打架,當真是苦不堪言。」

  鐵駝一面大嚼,一面笑道:「若不是與展小兄弟約好,你我便不必趕路了,且尋個地方,分出勝負再走。」

  林軟紅聽得「展小兄弟」四字,心頭方自一動,還未說話,藍大先生又已大笑道:「分什麼勝負,我雖怕你氣苦,不願讓你再敗一次,但也萬萬不會敗給你的。」

  鐵駝大怒道:「你說什麼,你難道是故意手下留情,不勝我的麼?」

  藍大先生哈哈大笑,放懷吃喝,卻不回答。

  鐵駝大怒喝道:「好個老匹夫,今日若不分出勝負,誰也莫想走得了。」手腕一抖,將掌中雞骨迎面打出。

  雖是小小一塊雞骨,但在他手中,是何等力道,但聽銳風劃空,藍大先生閃身避過,雞骨打在牆上,竟打得石壁火星四濺,林軟紅瞧得一驚,鐵駝已張臂撲起,拳打足踢,攻出數招,一時間只見杯碎壺倒,酒潑肉飛,林軟紅雖然吃驚,藍衫大漢們似早已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

  林軟紅雖待說出展夢白此刻便在這裡之事,但鐵駝、藍大先生兩人一動起手來,焉有別人插嘴餘地。

  但聞滿堂風聲呼嘯,林軟紅只覺自己宛如立在狂風暴雨之中,衣衫盡被捲起,身子簌簌地發抖。

  他雖然天性好武,一生浸淫武功,但平生幾曾見著如此驚人的武技,如此精采的比鬥。

  瞧到後來,他實已心醉神馳,不但渾忘了要說展夢白之事,竟將包袱中的秦琪也忘懷了。

  但展夢白、蕭飛雨雖然在地穴之中,也該瞧得見外間情況。

  他兩人見到藍大先生與鐵駝現身,便該知危機已過,立即現身出來才是,卻為何到現在還遲遲未有動靜?

  ***

  原來方才蕭飛雨聽得金非遠去,知道自己惟有等死,一時間不禁柔腸百折,但聽到身側展夢白游絲般的呼吸聲,想到自己生雖不能與他共效于飛,死卻終能與他死在一起,心裡又不覺甚是安慰,正自思潮翻覆,忽悲忽喜,纏綿不能自已的當兒,桌下突又鑽入一個人來,正是唐鳳。

  她不覺又甚是奇怪,忖道:「這醜丫頭鑽進來做甚?」她自從知道唐鳳要逼展夢白成親,心裡總是對她沒有好感,這「醜丫頭」三字,不知不覺間便自她心裡湧出,只是說不出來而已。

  那知她一念尚未轉完,只見唐鳳在神龕堅石上伸手按了幾按,石上突然露出個黑黝黝的洞穴。

  蕭飛雨不由得心頭一跳,唐鳳已拉著他兩人一齊滾了進去,裡面竟有些鐵片,蕭飛雨身子不能動彈,石頭般滾了下去,跌得身上又疼又酸,只聽上面石洞「喀」的一聲,又復關起。

  洞中黑黝黝的,伸手不見一指,蕭飛雨又驚又喜,只是身上疼痛,若不是身上穴道被點,早已痛得呼出聲來。

  過了半晌,但聽「擦」的一聲,亮光突起,原來唐鳳已燃起火摺子,蕭飛雨轉眼瞧去,只見此地乃是間修建得極是整齊的地室,四面青石為壁,壁上還嵌著光亮的銅燈,唐鳳左手拿著火摺子,右手緊緊抱著展夢白,蕭飛雨見了,又不覺生氣:「好呀,你這醜丫頭,只顧抱著他,卻不管我跌得半死。」但想起自己性命終是人家所救,氣又不覺平了,眼睛瞧著唐鳳,目中已有笑意。

  唐鳳卻瞧也未瞧她一眼,只管輕輕放下展夢白,又去燃起銅燈,這才緩緩轉過身子,接連幾腳,踢開了蕭飛雨穴道。

  蕭飛雨穴道雖然被解,但身子卻被踢得著實疼痛,一躍而起,大怒道:「醜丫頭,你難道沒有手麼?」

  唐鳳聽得這「醜丫頭」三字,頓覺心頭一陣疼痛,她自負美貌,最是聽不得這「醜」字,急怒之下,目中突然落下淚來。

  蕭飛雨呆了一呆,氣又平了,陪笑道:「是我不好,你救我性命,解了我穴道,我原該感激你才好,你莫生氣。」

  唐鳳也不理她,只是瞪眼瞧著她容貌,越瞧越覺人家實比自己美上多倍,不禁流淚道:「不錯,我是個醜丫頭。」

  她平生第一次自覺自己容貌醜陋,這「醜丫頭」三個字自她自己口中說來,她心頭當真更是委屈傷心。

  蕭飛雨這才知道是這三字刺傷了她,連忙陪笑道:「那『醜丫頭』三字,我本是說著玩的,其實你一點也不醜……哎,你瞧,我爹爹常罵我是個臭丫頭,其實我身上才香哩,那裡臭了,好姑娘,這種話認不得真的呀……」但無論她說得如何動聽,唐鳳只是瞪起眼睛,給她個不理不睬。

  只聽展夢白呻吟一聲,蕭飛雨本已無計可施,又著實關心展夢白的傷勢,當下嘆息著轉身探望展夢白。

  但見他牙關緊咬,面容蒼白,蕭飛雨心頭一酸,突然想起林軟紅給她的傷藥,只是此間無水,她猶疑半晌,終於輕輕地道:「唐姑娘,你莫笑我。」將傷藥放在口中嚼碎了,一口口哺入展夢白嘴裡。

  她不喚那一聲倒也罷了,這一聲喚出,唐鳳自然回過頭來,也自然瞧見了她這番親密的舉動。燈光下只見她滿面淚痕,顯見心中關切已極,她容貌本已絕美,此刻那蒼白的面顏被燈光所映,更是楚楚動人。

  只瞧得唐鳳更是自慚形穢,心裡自也是妒恨,突然咬牙道:「乘你們活著的時候,快親熱親熱吧!」

  蕭飛雨呆了一呆,目中雖在流淚,口中卻陪笑道:「好姑娘,你莫要怪我,等咱們出去後,一定好生謝你。」

  唐鳳冷笑道:「咱們……哼,咱們誰也莫想出去了。」

  蕭飛雨失色道:「你……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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