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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只見窗外天色漸明,大地漸漸響起了各種生命的節奏——鳥鳴、人語、車聲、馬嘶……但目光凝注著窗外的展夢白,卻仍看不到楊璿的影子。

  雖是在焦急的等待中,但展夢白思緒卻仍極清晰。

  他靜靜地分析著每一件事,首先他斷定那冒充自己去「帝王谷」的頎長少年,必定與蘇淺雪有極深的關係。

  只因除了蘇淺雪外,誰也不知道他亡母留給他的遺言,若不知道他亡母的遺言,那少年便不會知道莫忘我老人可帶他入谷,而他入谷之後,若不深知展家的隱秘,也不可能得到「帝王谷」中人的信任,由此可以斷定,那頎長少年必是蘇淺雪身側極為親近的人,甚至可能便是她的弟子。

  這秘密本來萬萬不會被展夢白揭破,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展夢白卻偏偏在無意中認得了那黃衣人「帝王谷主」。

  其次,展夢白又可斷定,他在荒園中所遇見的那烏衫女子,雖然已和那少年生了個兒子,但這兩人身世,又必定有段隱秘,是以兩人只能做暗地夫妻(這是從那孩子口中的話推斷而出),而此刻那烏衫女子突然發覺自己的情郎已與蕭飛雨訂了親,她自然一心想要殺死蕭飛雨。

  還有,那少年曾經說過:「那烏衫女子本是孤兒,自幼被家母收養。」蘇淺雪若是這少年的母親,或是養母,那麼這烏衫女子定就是蘇淺雪的義女——蘇淺雪在這一雙義兒義女身上,必定另有打算,是故不許他兩人成親,而他兩人自幼青梅竹馬,卻早已結下孽緣。

  是以他兩人雖然早已生養兒女,卻仍不敢將自己的關係明告他人,而只能在暗地偷偷摸摸。

  想到這裡,展夢白對自己的推論不禁甚為滿意。

  但為何那烏衫女子竟和柳淡煙如此相似,他兩人若真是孿生兄妹,豈非蘇淺雪與柳淡煙也極有關係?

  那少年若真是蘇淺雪的義子或門徒,為何蘇淺雪從未提起?

  除非是因為他根本是蘇淺雪的親生兒子而蘇淺雪獨身至今,從未結婚,是以不敢承認自己有了兒子。

  那麼,這少年的父親會是誰呢?

  他既然已和蘇淺雪生養了兒子,卻又不敢和她成親,這其中必定又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隱秘。

  想到這裡,展夢白心頭又是一片混亂——猛然抬頭,紅日已照滿窗櫺,卻仍看不到楊璿的影子。

  他難道已走了麼?他怎會不告而行?

  展夢白雙眉緊皺,在房中踱了幾圈,霍然推開門,回到自己房裡,目光轉處,心頭不禁又是一震。

  只見房中一片零亂,床幔似為亂刀所劈,東搭西落,一張凳子更已被拆四分五裂,枕頭上落了一條椅腿,上面刀痕斑駁——這房中竟似已經過一番巨鬥,展夢白大驚忖道:「大哥莫非是在我房中守候之時,突地來了武功極強的外敵,他臨時找不著兵刃,便拆了椅腿與之相鬥。」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更是驚惶:「大哥若是勝了,將強敵擊退,他必定還會等在這裡,而此刻……他莫非……」

  驚惶之下,突見那張八仙桌上似乎有些字跡,近前凝望,果然是楊璿以指力在桌上劃下的留言:「巨變……不敵……逃……積石山……」

  不但字跡潦草零亂,難以辨認,詞句亦是斷斷續續,彷彿是楊璿一面與人動手時,倉促留下。

  以楊璿那般的身手,以「傲仙宮」弟子的身份,還會遇著不能抵禦的強敵,而要倉促逃走,對方身份豈非更是驚人。

  展夢白驚駭交集,喃喃道:「積石山……積石山……」匆匆打了個包袱,竄了出去,大喝道:「店家!」

  這一喝當真是聲如霹靂,店家慌忙奔了過來,展夢白劈面抓住了他衣襟,大喝道:「積石山在那裡?」

  那店家面如土色,僥倖還懂得幾句漢語,結結巴巴地說道:「從這裡,往南去,還要走……」

  展夢白撒手放開了他,竄入馬廄,拿上馬鞍,飛身上馬,竟策馬自客棧中直衝出去,一路不知撞翻了多少東西。

  四下喝罵聲中,他早已去得遠了,所幸楊璿還有匹馬留在這裡,店家倒也未曾受到損失。

  ***

  展夢白鞭馬南行,馬股上已被他抽得血痕斑斑,四蹄如飛,長嘶而奔,蹄後煙塵滾滾,宛如雲龍。

  但見地勢又自荒涼,黃砂草原,風勁雲低,日色也被鬱雲所掩,黑沉沉地望不見天色。

  勁風刀一般刮在展夢白臉上,但他卻毫無所覺,他一心只想著楊璿的安危,一心只想著誰是那外來的強敵?

  也不知奔行了多久,但見馬股之上,血流如注,展夢白心急如火,手勁自重,竟已將馬股打得皮開肉綻。

  這匹馬本來早已力竭難行,全靠展夢白的無心打馬出血,恰巧與邊外牧人情急趕路,所用的「放血」之法效果相同,使得這匹馬使出了它生命中所有的潛力,是以馬行還有餘力,奔行猶急。

  展夢白挺立馬上,極目前望,只見地勢漸高,積雲卻越來越低,天地相連,也望不到山影。

  他正自焦急之中,突覺奔馬失蹄,一個踉蹌,前蹄直跪了下去,展夢白身子也向前直竄而出。

  他大驚之下,振臂擰身,卻見那匹白馬口吐白沫,倒臥在地上,竟已力竭不支而暴斃了。

  前面路途,還不知有多遠,展夢白咬了咬牙,飛身前行,突聽斜地裡衝過了一陣蹄聲。

  他一心想留些氣力到積石山去與強敵搏鬥,聞聲不覺大喜,轉目而望,果然一匹健馬揚蹄奔來。

  馬上人似乎也在急著趕路,快馬加鞭,伏身急行。

  展夢白驀地大喝一聲,嗖地竄了過去。

  奔馬受驚,馬嘶人立而起,馬上人騎術精絕,仍釘子般穩坐在馬上,怒道:「狗才,你瞎了眼!」

  展夢白也不多話,身子箭一般竄起,和身撞在馬上大漢身上,將這大漢直撞得跌下馬來。

  展夢白乘勢跨上馬鞍,勒轉韁繩,大喝道:「事情緊急,借馬一用,你的馬價銀子在這裡。」

  左手拋出一錠銀子,右手打馬前行。

  那大漢跌在地上,臨危不亂,「燕青十八翻」,肘膝著地,連滾數滾,急地抓住了馬尾,厲喝道:「慢走!」

  健馬又是一聲長嘶,人立而起,馬尾弓弦般繃得緊緊的。

  展夢白頭也不回,反手切向馬尾,只覺他掌緣如刀,弓弦般的馬尾,被他一掌切下,應手而斷。

  那大漢自然立足不穩,又是仰天跌倒,等他再次翻身站起時,展夢白人馬卻早已去得遠了。

  展夢白打馬前行,只見那人在身後罵道:「強盜,響馬……」後面說的彷彿是:「你逃不了的,我認得……」

  蹄聲急遽,風聲強勁,後面的話根本聽不甚清。

  展夢白心中雖覺有些歉然,但緊急之下,也顧不了許多,只覺這匹馬更是矯健,他心頭不禁暗暗歡喜。

  天色更見沉冥,但這匹馬卻的確是萬中選一的千里駒,雖已不知奔馳了多遠,但勢道卻絲毫不緩。

  馬行如龍,展夢白坐在馬上,更有如騰雲駕霧一般,他心中不覺大是歉疚,平白奪來人家如此一匹好馬。

  抬目望處,灰沉沉的天色中,突地現出了一道山峰,彷彿乃是由平地湧起,只因山勢灰黯,天色灰黯,是以到了近前,才看出山峰。

  展夢白策馬上山,暗暗忖道:「只怕這就是積石山了。」

  他此刻已對這匹馬甚是愛惜,不忍見它力竭而死,上山一陣,便下了馬,撫著馬鬃道:「多謝你送我一程,你若認得路,便去尋你主人,否則你就好生在這裡等著。」又發覺馬鞍旁還有乾糧皮囊,他便取下胡亂吃了一些,不想囊中竟是味道極為醇厚的美酒。

  酒食下肚,展夢白不覺精神一振,隨手拍了拍馬股,道:「去吧!」這匹馬竟彷彿也懂人意,果然輕嘶著緩緩走了開去。

  這時,天色已更暗了,亂山之中,雲霧淒迷,看來彷彿是唐人以潑墨畫繪出的山水,帶著種古拙的蒼涼之意。

  展夢白提氣上山,奔行了一陣,目光四下搜索,但要在這雲霧淒迷的亂山中尋人,何異大海撈針?

  他情急之下,忍不住放聲大呼道:「楊璿……楊大哥……小弟來了……展夢白來了,你在那裡……」

  空山寂寂,只聽四山回應之聲:「你在那裡……你在那裡……」一聲接著一聲,四面八方地傳了過來。

  漸漸微弱的回聲中,突聽一聲尖銳陰森的冷笑,在四山回應中,如刀子般刺入了展夢白的耳鼓。

  展夢白心頭一震,循著笑聲,閃電般撲了過去。

  只聽那笑聲時斷時續,時高時低,時遠時近,漸漸將展夢白誘入一道斜插入天的山脊。

  雲霧淒迷,夜色已濃,常人五尺以外,便難見得著人影,展夢白縱是目力異於常人,但也難看見遠達兩丈。

  他全身注滿真力,循聲跟了下去,他不再出聲喝問,只怕四山回聲驚亂了笑聲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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