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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她這一掌原是隨手而發,那知卻著著實實的打在白毛怪物的臉上,而那白毛怪物著了一掌,竟也不還手。

  這一來不但展夢白等人心中大奇,蕭飛雨也驚得呆了。

  只見那白毛怪物手捫著臉,仍然痴痴地望著白袍婦人,目光之下,竟明顯地呈現一種激動的愛慕之意。

  蕭飛雨未失知覺,大奇忖道:「莫非這怪物愛上阿姨了?」

  白袍婦人也被他看得心頭惱怒,紅生雙頰,眼睛不敢看他,口中厲聲道:「你敢走近一步,我便要你的命。」

  白毛怪物面上竟然毫無惱怒之色,又自緩緩張開雙臂,顫聲道:「南燕,你……你難道不認得我了?」

  白袍婦人身上劇烈地顫動了一下,面上滿現驚怖之色,抬起目光,顫聲道:「你……你是誰?」

  白毛怪物一步步向她走了過來,道:「你不認得我了。你不認得我了。」語聲激動,幾不成聲。

  白袍婦人腳步踉蹌後退,面色越來越是驚恐,顫聲道:「不要再走過來,我不認得你,不認識你……」

  白毛怪物悽然一笑,道:「難怪你不認得我了,這二十年來,我受盡了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

  他語聲漸漸激動,接道:「二十年來,我幾乎不知道鹽的滋味,因為沒有吃鹽,我身上都長滿了白毛。」

  他越說越是激動,突地用雙手在面上亂扯,他面上的白毛,多已燒焦,此刻便紛紛隨手而落。

  白袍婦人突地張大了瞳孔,目中現出了異樣的驚怖,嘶聲道:「是你……是你……你沒有死……」

  白毛怪物顫聲道:「我沒有死,我沒有死……你……你認得我了麼……」他似是因為心頭狂喜,語聲反是激動。

  白袍婦人突地放聲痛哭了起來,痛哭著向他撲了過去,張開雙臂,緊緊勾著他的脖子。

  白毛怪物也緊緊抱著她,醜怪的面上,滿佈淚痕,道:「想不到,想不到……我終於見著你了……」

  展夢白、蕭飛雨、武當道人、少林弟子,一齊驚得目定口呆,做夢也想不到事情竟會突然變到如此情況。

  良久良久,白袍婦人方自鬆開手掌,道:「告訴我,告訴我,這些年來,你究竟在那裡?」

  白毛怪物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那一年的事,你還記得麼,我被藍天鎚和杜雲天逼得無處容身……」

  白袍婦人道:「你怕連累了我們,便偷偷走了,我到處找你,後來才知道你已遭了他們的毒手!」

  白毛怪物滿面怨毒,道:「我身上受了藍天鎚的掌震之傷,又被杜雲天一掌震落在萬丈絕壑之下。江湖中人,誰都以為我已死了,他們只道『中條七惡』已死得乾乾淨淨,一個不留,那知我卻偏偏又活了下來,哈哈……此事若被江湖中人知道,他們面上不知要作何表情了?」

  展夢白心頭一凜,大驚忖道:「原來這人便是真的『無腸君』金非,原來『無腸君』金非真的未死!」

  他想起了那日在黃山之巔,孫玉佛假扮「無腸君」金非之事,那時他卻再也想不到有一日竟真的見對了金非的面目。

  只見「無腸君」金非仰天狂笑一陣,道:「我等了二十餘年,留下了這口氣,為的就是要看看他們那種表情。」

  他一把握住白袍婦人的肩頭,接道:「你記得麼,我說過我要復仇,此刻我復仇的日子已經到了。」

  白袍婦人緩緩垂下頭去,默無一語。

  「無腸君」金非又道:「那日我跌下絕壑,心想必死無疑,那知絕壑之下,竟是一片泥沼。我身子跌入泥沼中,雖然僥倖未死,但已傷重難支,眼看又要病死、餓死在那終古無人的絕壑之下。那知那沼中的污泥,竟有一種神奇的藥力,我在泥中躺了數日,不但未死,傷勢反而漸漸好了。」

  白袍婦人抬起頭來,大奇道:「這是怎麼回事?」

  ***

  「無腸君」金非道:「本來我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是以二十年來,我不斷去苦思摸索,終於被我探出來了。」

  白袍婦人道:「我不懂……」

  只見「無腸君」金非道:「原來那絕壑的兩旁山壁之上,雖產各種草藥,只可惜地勢太險,飛鳥難渡,誰也夠不到。於是那壁間藥草,自生自落,俱都落入了絕壑之中,經過風吹日曬雨打,藥草便漸漸腐爛,變為污泥。千古以來,也不知有多少種靈奇的藥草,落下絕壑,終於將壑底變成了一片泥沼。這許多種藥草本就各具妙用,此刻融為一體,又經過千百年的淘釀,自然就生出了靈妙的藥力。這種天然煉成的藥力,當真比世上所有的療傷聖藥都要強勝得多,再重的傷勢,在泥裡泡上幾天便會好了。」

  眾人越聽越是驚奇,想不到世上竟有這般奇事。

  展夢白暗驚忖道:「藍大先生掌力是何等驚人,他受藍大先生一掌,又被『離弦箭』震落懸崖,受傷之重,可想而知,這樣的傷勢,居然也能治好,那壑底污泥的妙用,豈非駭人聽聞?」

  要知那污泥乃是融合了千百種藥草,經過了千百年時間,提精煉粹,淘釀而成之物。

  世人縱能將千百種藥草全部採齊,也無法活上千百年煉藥——大自然的神奇魔力,有時確非人力能及。

  白袍婦人,亦是聳然動容,幽幽長嘆一聲,道:「這二十年來,你都生活在那泥沼中麼?」

  「無腸君」金非身子突地一陣顫慄,似乎又想起了在泥沼中所過的生活,緩緩道:「不錯,二十年來,我一直在那裡,睡在泥裡,醒也在泥裡,吃的是泥沼中的蚯蚓蜥蜴,喝的是泥中的泥水,我心裡只想著報仇,只要一想到報仇的快樂,蚯蚓就變作了珍饈,泥水也變作了美酒。」

  展夢白只聽得心頭一寒,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蕭飛雨更是全身顫抖,幾乎忍不住要嘔吐出來。

  白袍婦人眼簾一合,目中簌簌流下淚來,輕輕撫摸著金非的手掌,道:「……你好苦……」

  展夢白看得又不禁奇怪,不知蕭飛雨的阿姨,怎會對他如此親密關切,只因事情演變之奇,已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只見「無腸君」金非悽然一笑,道:「那種生活,豈是『苦』字一字所能形容,那時我生活簡直連狗都不如。」

  他突地挺起胸膛,大聲道:「但我卻在那泥沼之中,練成了絕世的武功,我不信世上還有誰能是我的敵手。」

  展夢白恍然忖道:「難怪他身法奇詭靈便,宛如雲中之龍,水中之魚,原來他是以如此痛苦換得來的。」

  要知他終年在泥中行動,泥中練武功,經過二十年的苦練之後,將泥中練成的身法在地上施展,自是奇詭靈活,無與倫比,只是若要練成此種武功,所犧牲的代價,的確太大了些。

  白袍婦人幽幽嘆道:「多謝蒼天,你終於逃了出來。」

  只見「無腸君」金非道:「我花了二十年的心血,才在那高達萬丈的山壁上,打出一條出路。」

  白袍婦人顫聲道:「二十年來……二十年……我雖然沒有看到,也可想到你那時所下的決心,所吃的苦頭……」

  金非黯然道:「莫說二十年,就是短短的一時,也難以忍受……」

  白袍婦人流淚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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