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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軒堂中仍是一塵不染,窗明几淨,顯見得始終在經常打掃著,四壁堆滿書架,屋角一張琴几,琴旁一方棋枰。

  還有幾張未畫完的畫,散亂地堆在另一角的畫桌上。

  錦衣美婦目光四轉,黯然嘆道:「這裡所有的東西,都還保持著你母親離去時的樣子,未曾移動過分毫。」

  展夢白顫抖著移動腳步,顫抖著移動目光。

  他想起他家裡後園中的明軒,也始終保持著她母親離去時的模樣,十餘年未曾改變過分毫。

  他想起他爹爹每在夕陽西下時,必定會悄悄走入那裡,撫摸著每一件他母親留下來的東西。

  他想起淡淡的夕陽,映著他爹爹滿頭的白髮……

  一時之間,他熱血奔騰,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錦衣美婦黯然道:「若說寂寞,你母親才是最寂寞的人,十五年來,她未曾離開這裡,只有個丫環陪著她。」

  展夢白痛哭道:「我爹爹才是最寂寞的人,還要忍受妻子被人奪去的痛苦!」

  他悲憤之下,竟將心中最最不忍也不願說出的話,說了出來,這句話像鞭子一樣,鞭打著他自己。

  錦衣美婦突然一把扳過他的肩頭,面對著他,大聲道:「抬起頭來,看著我……」她目中也已淚光晶瑩。

  展夢白霍然抬起頭,筆直望著她。

  錦衣美婦一字字緩緩道:「十五年來,『帝王谷主』蕭王孫,從來沒有一個人單獨走進這間房裡!」

  展夢白身子一震,驟然頓住哭聲。

  只聽錦衣美婦沉聲又道:「他縱然來尋你母親下棋,聽你母親撫琴,也都有我隨著他在一起。」

  她突然放大聲音:「他只是你母親最最知己的朋友,他……絕不是你們想像中的人。」

  她顫聲道:「他不知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終於將這份愛昇華成聖潔的情感,但那種情感卻是如此深邃……」她突然撲到畫桌上,放聲痛哭起來,只因她所深愛著的男子,卻深深愛上了別人……

  展夢白木然立在地上,死一般麻木了許久……

  突地,他狂吼一聲,轉身飛奔而出。

  錦衣美婦驚呼道:「你要做什麼?」

  展夢白嘶聲道:「我兩次誤會了他,我要向他賠罪!」

  說到最後一字,他身形已在錦衣美婦視線之外。

  ***

  展夢白奔過石路,回到那黃金小閣。

  他沒有呼喚,沒有拍門,砰地撞了進去。

  凝目望去,只見裡面的門戶,也是開著的,猩紅的長氈,筆直穿過門,筆直延到那雕龍的桌椅。

  也不知那裡來的,十六個金甲武士,手持鐵戟,肅立在紅氈兩旁,燈光映鐵戟,閃閃發寒光。

  駝背人、白髮婦人,垂手肅立在盡頭處的階前,兩人俱是面色凝重,神情緊張,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粉侯」花飛,散亂了髮髻,直挺挺跪在地上,只見他頭髮一陣陣波動,顯見全身正在顫抖。

  蕭曼風也垂首跪在他身旁。

  展夢白腳步微移,又待衝上前去,突地「噹」地一響,十六柄金戈鐵戟,已交叉擋住了他的去路。

  為首的金甲武士,黑面漆髯,沉聲道:「谷主已將升殿,任何人均不得再走前一步。」

  展夢白不想與「帝王谷」再起任何爭論,默然退後兩步,但目光仍然筆直地凝望著前面的動靜。

  過了半晌,只見蕭飛雨垂首自黃幔後走了出來,跪在蕭曼風旁邊,她始終低垂著頭,也看不到她的面色。

  接著,兩個身穿黃衣的童子,端出兩張交椅,放在龍案旁,這兩人裝束打扮,神情面貌,俱都完全一樣。

  鐘聲突響,清澈入雲。

  ***

  嘹亮的鐘聲中,玉璣真人、天凡大師自黃幔後緩步走了出來,一言不發,肅然坐上交椅。

  展夢白知道「帝王谷主」已將升殿,心房不禁怦怦跳動起來,他實在想看一看這武林中傳奇人物的真面目。

  只見黃幔一揚,一個身穿錦緞黃袍,面容蒼白清臞,目光有如閃電般的老者,緩步入座。

  鐘聲緩緩消寂,四下變得異樣沉肅。

  左面的黃衣童子,突地朗聲道:

  「司法人聽宣。」

  駝背老人搶先三步,躬身道:「鐵駝在此!」

  帝王谷主緩緩道:「詭計傷人,冒犯前輩,欺凌弱女,傷殘無辜,是否已辱沒本谷聲譽?」

  駝背老人「鐵駝」厲聲道:「自己辱及本門聲譽!」

  帝王谷主道:「該當何罪?」

  鐵駝道:「重者立地處死,輕者逐出谷外。」

  白髮婦人、蕭曼風齊地面色慘變。

  花飛顫聲道:「稟告父王,孩兒本是為了宮錦弼與父王有些宿怨,才動手將他殺死,求父王……」

  帝王谷主道:「住口!」

  他語聲雖不響亮,但低沉肅穆,滿具威嚴。

  花飛顫抖著身子,滿面急淚,卻再也不敢說話。

  帝王谷主道:「花飛即日遠離本谷,從此不得再以『帝王谷』三字示人,若有違背,立追首級!」

  白髮婦人顫聲道:「你……你……」

  帝王谷主道:「先人遺規,本座亦無法違抗,請夫人暫退。」

  花飛伏地叩了三個頭,顫聲道:「領命。」

  霍然站了起來,倒退三步,慘然道:「姑姑,侄兒……」

  語聲未了,擰身欲出。

  蕭曼風突然輕呼道:「等我一等!」

  她仰面望著她的爹爹,面上淚痕縱橫,顫聲道:「女兒不孝,已不能報父王和……和母親的養育之恩了。」

  帝王谷主微闔眼簾,道:「你也要走麼?」

  蕭曼風流淚道:「女兒嫁給了花飛,便是花家的人,花飛縱然犯了罪,卻仍是女兒的丈夫……」

  帝王谷主默然半晌,揮手道:「好,去吧!」

  蕭曼風也伏地叩了三個頭,後退三步,輕輕拉起花飛的手臂,兩人同時移動腳步,垂首走下紅氈。

  白髮婦人突地大喝道:「好,反正你父已不將我看成他的妻子,我呆在這裡也沒有意思。」

  她重重一頓拐杖,道:「飛兒、曼風,為娘跟你們一齊走。」閃身追上了花飛,三人同時行出。

  帝王谷主道:「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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