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情人箭 | 上頁 下頁 |
五四 |
|
又不知過了多久,突見一線陽光,破雲而出,俯眼下望,長江如帶,閃閃發著金光。 黃衫人緩緩抬起眼簾,緩緩悲歌起來,歌道: 「江南好,風物舊曾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歌聲悲哀沉痛,最後五字,更是低迴百轉,蕩人心腑。 展夢白聽得如痴如醉,呆呆地出神半晌,只聽黃衫人輕輕嘆道:「一別江南十年。江南風物依舊,只是面目卻已全非了……」低低垂下了頭,那一雙灰黯的眼睛裡,卻已泛起晶瑩的淚光。 他瞑目垂眉,久久不語,展夢白也不願驚動。 日色漸高,天光大亮,山岩下突然響起一連串鈴聲,由輕而響,由遠而近,來勢之速,無與倫比。 黃衫人突地雙目一張,喜道:「來了!」 話聲方落,已有一隻健羽白鴿,飛上山巔,在他兩人頭上盤旋一轉,雙翼一束,嗖地飛了下來,落在黃衫人掌中。 黃衫人目光閃動,解下了白鴿足上的信管,抽出一張紙箋,只見這張紙又髒又皺,彷彿自垃圾堆中拾出來的,但這黃衫人卻看得甚為慎重,展開一看,紙上只簡簡單單寫著兩個大字: 「就來!」 字跡拙劣,有如幼童,黃衫人轉目一望,目光中竟突地露出喜色,彷彿已得到了他久已期望之物。 展夢白暗中大奇,忍不住脫口問道:「閣下可是在等人麼?」 黃衫人一展紙箋,道:「我等的便是這個。」 展夢白大奇道:「這是什麼?」 黃衫人道:「這是什麼,你不久便會知道。」手掌輕撫著白鴿的羽毛,又自出起神來了。 展夢白雖然滿心好奇,但他生性不願麻煩別人,黃衫人不說了,他也不問了,過了許久許久,日已當中,他肚中突覺得饑餓難忍,精神也萎靡不堪,轉目望去,那黃衫人仍然盤膝端坐,動也不動,神情竟也絲毫未變,生像是再坐個十天八天,也絕無問題。 展夢白只得咬一咬牙,拼命忍住,到了日色偏西,展夢白已餓得頭暈眼花,但那黃衫人不動,他也不動。 突聽黃衫人緩緩道:「你是否有事求我?」 展夢白呆了一呆,心中微覺氣憤,大聲道:「在下生平從未求人,何況我與你素不相識,怎會求你?」 黃衫人道:「你既無事求我,為何餓得頭暈眼花,還要在此苦苦陪伴著我,既不說話,也不去尋找食物,我在此若坐上十天八天,你豈非便要活生生餓死在這裡,那時你卻休得怪我。」 展夢白怒道:「餓死也是我心甘情願,絕不怪你,你大可放心好了。」轉過頭去,越發不肯動了。 黃衫人冷冷道:「少年人好大的火氣,好硬的脾氣,莫非是在那裡受了別人的氣麼?」 展夢白道:「我受氣已成習慣,也不勞閣下動問。」 黃衫人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在此等人打架,拳腳齊飛下,難免誤傷了你。那時你也不要怨我。」 展夢白大怒道:「這山巔之地,既非私人所有,我自坐在這裡,是活是死,誰也不要管我。」 他越是發怒,這黃衫人眼色卻越是溫和,微微笑道:「你叫什麼名字,學了多久武功?」 展夢白道:「你叫什麼名字,學了多久武功?」 黃衫人哈哈一笑,道:「問得好……」 話猶未了,突聽山下傳來怒之聲,道:「老怪物,是你在笑麼?」話聲一閃而逝,山頭風聲一響—— 展夢白回首望處,只見身後已多了個滿頭亂髮,赤足芒鞋,身上卻穿著一件長才及膝,又髒又破的藍色道袍的高大老人,指著黃衫人大罵道:「我只當你悶氣難解,是以不遠千里跑來陪你打架,那知你卻在山頭上和一個不三不四的少年人又說又笑,你當我吃飽飯沒事做了麼?」 黃衫人微微一笑,也不動怒,展夢白卻已大怒而起,厲聲道:「你說誰是不三不四的少年人?」 藍袍老人呆了一呆,彷彿覺得甚是詫異,指著自己的鼻子道:「你認不認得我是什麼人?」 展夢白怒道:「無論你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我都不管,但你若侮罵於我,我便要問個清楚。」 藍袍老人歪了歪頭,道:「問清楚了便怎樣?」 展夢白怒道:「問清楚了便要和你拼上一拼。」 藍袍老人道:「打不過呢?」 展夢白大聲道:「打不過也要打的。」 黃衫人坐在地上,悠然笑道:「妙極妙極……」 藍袍老人眼睛一瞪,道:「妙什麼?」目光轉向展夢白,瞪起眼睛望了半天,瞬也不瞬。 展夢白也瞪著眼睛望他,目光也不瞬一瞬。 兩人對瞪了半晌,藍袍老人突然失聲一笑,道:「妙極妙極……」 黃衫人悠悠道:「妙什麼?」 藍袍老人笑道:「老夫未曾看到火氣這般大的少年人,已有數十年了,想不到今日遇著一個,火氣竟比老夫還大,好好,小朋友,方才那句話,算我說錯了,此刻我將它收回好麼?」 展夢白怔了一怔,滿腔火氣全都消了下去,別人對他侮罵,他寧死也要拼了,別人好言好語,他心裡反倒覺得有些訕訕地不好意思,訥訥道:「其實你這般年紀,罵我兩句,也算不得什麼。」 藍袍老人哈哈笑道:「小朋友,你真有些意思,但這個老怪物卻不是好人,自從四十年前他和我打了一架,從此便找定了我,只要心裡一氣一悶,便定要找我打上一架出氣,數十年來,老夫也手癢得很,找不到別人過癮,是以他要打架,老夫也樂得奉陪,只可惜……」 展夢白聽得出神,脫口道:「可惜什麼?」 藍袍老人道:「只可惜此人不大容易生氣,隔上個七年八年,才會找我一次,老夫實在等得有些不耐,有時拿別人試試手腳,那些人卻又偏偏都是草包,禁不得打的,實在氣人得很……」 展夢白忍不住又插口道:「你不會找他麼?」 藍袍老人道:「我連他姓什麼?叫什麼?到底住在那裡都不知道,那裡去找他去。」 展夢白奇道:「武林中難道沒有人認得他麼?」 藍袍老人道:「你看他死眉死眼,難道還未看出他臉上戴著人皮面具?有時我真想扒下看看,卻又制他不住。」 展夢白道:「只可他找你,不可你找他,這實在有些不太公平。」他忽覺與這老人性情甚是相投,不禁便又為他不平起來。 藍袍老人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極不公平。」 黃衫人微微一笑,道:「少年人,你聽我說,並非我不公平。而是他自願如此,他苦苦塞個鴿子給我,叫我氣悶難解之時,便放回鴿子,尋他打上一架,還怕鴿子死了,每隔一年,又請我放回一次,帶個新鴿過來,若非他身子太大,不能騎上鴿背,他早就騎著鴿子找來了。」 展夢白見到這悲傷的老人,此刻已笑語起來,心裡不覺甚是高興,笑道:「兩位此刻既然全都消了氣了,這場架不打也罷。」 藍袍老人突地大喝道:「不行不行,這次我等了十年,早已心急如火,此刻不遠千里而來,不打怎麼行?小朋友,你先坐坐,看我打上一架。」雙手一分,撕下兩截袖子,衣袖紛飛間,他已轉身一拳,向那黃衫人打去。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