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情人箭 | 上頁 下頁
一五


  展夢白怔了一怔,皺眉不語,斷腿老人怒道:「快跪下來,老夫的話,你難道沒有聽到麼?」神情激怒,似是十分著急。

  展夢白道:「在下一生不慣向人屈膝,前輩無端教晚輩跪下,請恕晚輩不能從命!」他對這老人已大有好感,是以語聲十分緩和。

  斷腿老人怒目而視,展夢白目光也不閃避,兩人對視半晌,斷腿老人沉聲一嘆,道:「方才我心神一陣激動,護在心脈的真力稍懈,餘毒便已攻心,我雖拼盡餘力將毒性震散,但也不過只能勉強再活一個時辰,等到毒性再聚,便是大羅金仙也無法可救!」

  展夢白面色黯然道:「前輩既與先父神交,晚輩愧不能為前輩解毒,但理應為前輩料理後事,叩送前輩歸天……」

  他一面說話,一面便待跪下,哪知斷腿老人突又一陣怒喝,厲聲道:「誰要你為我料理後事,人死之後,一了百了,便是我的屍骨真的被狗吃了,也不用你管。」

  展夢白不禁又自一怔。

  只聽斷腿老人接口道:「老夫要你跪下,只因老夫要在短短一個時辰之中,將你收為門下,傳給你我門中的武功與信物,然後老夫才能放心一死,你卻不知好歹,還在這裡虛耗時間。」

  展夢白倒退一步,道:「前輩初次見著在下,怎知在下是否能擔得起如此重任……」

  斷腿老人怒喝道:「住口,老夫看中了你,便是你了,否則你便是跪著求我,我也不會看你一眼!」

  他反手一把抓起了那黃布包裹,道:「跪下,快跪下!」

  展夢白胸膛一挺,道:「前輩雖看中了我,但在下卻不能如此糊裡糊塗拜在別人門下。」

  斷腿老人怔了一怔,忽然放聲大笑道:「好,好,有志氣,我秦無篆總算老眼不花,看中了你!」右腕一揚,自那黃布包裹中,抽出一面旗幟,隨手一抖,旗面撒開,桿是玄鐵所製,形狀彷彿甚拙,旗面竟是一方白布,既無圖畫,亦無字跡。

  但如此一面平凡的旗幟,卻使得展夢白全身一震,駭然道:「白布魔旗……」

  斷腿老人道:「不錯,老夫正是『白布旗』秦無篆,我『布旗門』世代單傳,你拜在布旗門也不至屈辱了你。」這殘廢的垂死老人,在說出自己名字時,面上突地泛出了輝煌的光彩。

  展夢白喃喃道:「嘯雨揮風白布旗……」

  他再也未曾想到,這斷腿老人竟是數十年來,一直威震武林的「七大名人」中,位居第五的「號令群豪,白布之旗」,他深知這老人的往日雄風豪跡,想到他方才困頓地上的悽慘情狀,心頭不禁一陣惻然,長嘆道:「前輩,你怎地也會中了『情人箭』的?」

  秦無篆面色又復沉重,道:「那暗器發射之急,毒性之劇,已是武林中千百年來僅見,但它最神秘之處,卻在於它與「死神帖」之間的關連,此兩物相配相合,竟似有一種懾人心神之魔力,是以若要防避此箭,不在於發射之時,而應在接帖之際,若等箭發,便已遲了,以我閱歷輕功,一見『情人箭』發出,便縱身而躍,而仍不免被此箭射在腿上……」

  他長嘆一聲,接道:「而我之輕功,在今日武林中已極少有人能以匹敵,只可惜我已活不長了,無法再探出此箭的魔力所在,這一點我以生命換來的經驗,你卻必須切切記在心裡。」

  展夢白肅然道:「晚輩不但永遠切記在心,而且實深感激。」

  秦無篆道:「你既已拜在『布旗門』下,我自應……」

  展夢白突地截口道:「前輩厚愛,晚輩更是感激,但前輩卻要恕我不能拜在『布旗門』下!」

  秦無篆眉頭一揚,雙目齊張,道:「什……什麼?」

  展夢白垂首道:「前輩雖然武功絕世,但亦不免身中『情人箭』,晚輩縱能學得前輩所有武功,唉……也是一樣無力避開『情人箭』,如此怎能報得先父不共之血海深仇,晚輩直言,望前輩見諒!」

  秦無篆面上陣青陣白,亦不知是愁是怒,過了半晌,淒然一笑,望著面前的包裹與布旗,緩緩道:「想不到江湖中總算有一人,不願拜在『布旗門』下,延綿百餘年,傳了十數代的『布旗門』,難道要至此而絕麼?」

  展夢白心中大是難受,這赫赫一世的英雄人物,此刻竟露出了如此淒涼神色,其心中可以想見是何等的蕭索,悲楚,沉重!

  ***

  冷風穿窗,突聽一聲冷笑,隨風而來,秦無篆厲叱一聲:「什麼人?」

  窗外冷冷笑道:「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世上居然還有如此不公平之事,實令老夫難解!」語聲自遠而近,緩緩而來,破碎的視窗,赫然出現了兩條人影。

  夜色之中,只見這兩人一老一少。老的枯瘦矮小,銳目削腮,一手撚著頷下山羊般的短鬚,不住冷笑;小的卻是那方才越牆而去的碧衣少年。

  秦無篆面色一變,大怒道:「方辛方一竹!方逸方竹靈!你父子兩人,居然還敢再來見我!」

  這枯瘦老人竟是昔年縱橫一時的獨行劇盜「絕戶」方一竹,此人手辣心狠,富宅大院,只要被他看中,一定搶得片草不留,是以人稱「絕戶」。十餘年前此人突地銷聲匿跡,不想此刻竟在這裡重現,展夢白心頭一凜,只聽他冷冷道:「武林中學武之人,有誰不想拜在『布旗門』下,你卻偏偏選中了這少年,而人家卻偏偏不願,若有別人見到,豈非反似你在求他。」

  秦無篆面色森寒,顯已怒極,厲聲道:「你……你竟敢如此說話!」要知他毒已攻心,一動便要喪命,否則以此老生性,早已撲上前去。

  方辛仰天冷笑道:「犬子見你雙腿盡失,將你一路護送至此,遞茶倒水,侍奉湯藥無微不至,你不但不肯將衣缽傳他,而且將他一掌震傷,這非但太不公平,簡直是恩將仇報!」

  秦無篆怒道:「你這孽子雖然心術不正,資質不差,但老夫念在他一路護送,本也有心傳他武功,哪知他見老夫仍然未死,竟想乘著老夫熟睡之際,毒手暗算,這般心術,擊他不死老夫已覺遺憾萬分。」

  碧衣少年方逸冷笑一聲,道:「你此刻不妨再來擊我一掌!」

  方辛接口道:「往事不提,我勸你此刻還是將布旗秘笈一起獻出,老夫還可念在這一份交情上,好好埋葬於你,否則你此刻毒已攻心,只要老夫微一抬手,你便要死無葬身之處了!」反手一掌,切在窗台上,窗台泥木,立刻飛激四散,桌上的杯罐,也被震得跌在地上。

  秦無篆面色煞白,道:「老夫寧可……寧可滅絕此門,也不傳給你這孽子。」怒極之下,語聲已不禁顫抖。

  方辛冷笑一聲,突地伸手一按窗台,飄然掠了進來,冷冷道:「你拿不拿來?」每說一字,腳步移動一步,步步走向床前。

  ***

  展夢白再也無法忍耐,橫身一步,擋在他面前,大喝道:「出去!」

  方辛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姓秦的,你此刻只要稍一妄動真氣,便是死路一條……」突地劈手一掌,直擊展夢白前胸。手掌枯瘦,色如黑醋,不問可知,掌力定必絕毒。

  展夢白胸膛一側,腳下才退半步,兜底一拳擊出,方辛冷冷道:「好個不知死活的蠢才!」手掌一沉,急切展夢白手掌,招式變化,快如閃電,展夢白大喝一聲,全然不顧自己手腕,左拳斜擊而出,擊向方辛右面太陽穴上。

  「絕戶」方辛驀地一驚,連退三步,他實未想到這少年一招未過,便已施出如此不要命的招式,微一定神,冷笑道:「你既與他無關,為他賣命作什麼?哼哼,這樣不要命的蠢才,老夫還未見過!」

  展夢白大聲道:「今日就要你見見!」

  方辛冷笑道:「好!」

  進身踏步,又待攻出一掌,突聽秦無篆厲叱一聲:「住手!」

  方逸亦自飄身躍入,道:「爹爹,我來對付這不要命的蠢才!」

  方辛道:「且聽那姓秦的還要說些什麼?」

  秦無篆道:「你父子兩人,一個在先,一個在後,一個在明,一個在暗,是否早已計畫好了,要來騙我的布旗秘笈的?」

  方辛微微變色,兀自冷笑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秦無篆道:「老夫毒已不治,自己不將生命之事放在心上,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此刻竟還敢站在這裡,難道不信老夫此刻全力發出一掌,仍可制你死命麼?」語聲沉凝清朗,內力竟似仍然十分深厚。

  方辛身軀一震,情不自禁地後退三步,方逸更是早已避到屋角,展夢白見到秦無篆在此情況之下,餘威仍有如此懾人之力,心裡不禁悲憤感慨交集,只聽秦無篆放聲狂笑道:「如此鼠膽的畜生,也配在老夫面前撒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