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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蕭三夫人面色微變,截口道:「你一直暗地跟著我?……太湖邊、陰山麓、兩河道上,幾次出手救我的人,都是你?」

  蘇淺雪眼簾微合,輕輕點了點頭,蕭三夫人卻突地連聲冷笑起來:「你幾次出手救我,為的只不過是良心有愧,又怕我死了之後別人疑心是你害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以為我會感激你?」

  她言語和笑聲是那樣尖刻而怨毒,展夢白心頭一動,突然想起她在杭州城郊墳頭所說的話來:「這兩人自知隱私洩漏,那裡還敢害人,甚至有別人要去害那姓李的,他兩人都要拼命保護……」

  當時他只覺這理論太過偏激,但也不無道理,此刻他才知道原來她是有感而發,但他卻難以相信如此純美的蘇淺雪真的會做出這樣卑鄙的事。

  只見蘇淺雪幽幽一嘆,兩粒淚珠,奪眶而出,蕭三夫人仰首望天,看也不看她一眼,緩緩道:「我自幼將你看成我的妹妹,卻想不到你竟是個人面獸心的女子,若不是你,我……我……」一言未竟,她又劇烈喘息起來。

  蘇淺雪以手蒙面,哀呼一聲,道:「表姐,你真的不相信我?」

  蕭三夫人冷笑道:「我只相信我親眼所見的事,我只知道將近二十年來,我日日夜夜沒有一時一刻忘記你,今日我看著你,我就絕不能留著你再在世上害人,只有我知道你那甜甜的笑臉比毒蛇還毒。」

  蘇淺雪身軀一震,顫聲道:「表姐,你……你要殺……我?……」

  蕭三夫人道:「不錯!」

  身形一滑,素手微抬,五指尖尖,直拂蘇淺雪的面頰,這如花嬌靨,若是被她這有如春蔥般的手指惹上一點,不但立時要血洗滿面,而且容貌也要從此被毀。

  展夢白眼簾一垂,不敢再看,他雖然不知道此事中的究竟,卻知道這其中必定隱藏著一幕人間慘劇。

  蘇淺雪嬌軀一轉,避開此招,口中輕輕道:「表姐,你的氣喘越來越劇,怎麼能和人交手。」

  蕭三夫人一言不發,連攻三招,她招招式式,發出時看來俱是那麼柔和而美妙,就彷彿明燭前,華堂上的輕歌曼舞,但出手後便可看出,這柔和而美妙的招式中,含蘊的內力是那麼深厚,攻擊的部位是那麼辛辣,而其中竟又似隱藏著無盡的後勁,隨時都能變化,隨時都能攻向你意料不到之處。

  蘇淺雪身形一側,笑道:「表姐,這些年來,你武功果然大有進境了!」突然腳步一滑,向側滑出七尺,蕭三夫人面寒如水,拂袖而上,只見一白一黑兩條人影,在濃霧中有如落葉般飄來飄去,但蘇淺雪卻始終沒有還手攻出一招。

  展夢白雖然自幼習武,雖然終日與武林豪士相處,但幾曾見到這般靈妙的身法,眼簾一張,便不覺看得呆了,再也不願閉起眼睛。

  ***

  突見蕭三夫人身形一頓,道:「你怎的不還手?」

  蘇淺雪道:「我怎麼能還手?」

  蕭三夫人冷冷道:「你縱不回手,我也要殺了你!」

  蘇淺雪長聲一嘆,道:「你要殺我,我也不願還手!」

  蕭三夫人的心,似乎比鐵石還硬,面上絲毫不動聲色,蘇淺雪道:「只望你能給我一天的時間,讓我去做一件事,然後我會再來找你。」

  蕭三夫人冷冷一笑,蘇淺雪又道:「你不用擔心我會逃走,我若不想見你,方才我會來麼?」

  蕭三夫人默然半晌,緩緩道:「十九年都過了,還在乎一天麼?」

  蘇淺雪淒然一笑,轉過身去,卻又回首道:「你身子不好,受不得寒冷,山下有一間小小的客棧,倒還乾淨,最多明天早上,我就來了。」她以目光向展夢白招呼一下,純白的人影,便消失在乳白的霧中。

  蕭三夫人回身轉向展夢白,道:「我們還是下山去。」

  展夢白見了蘇淺雪淒涼的笑容,聽了蘇淺雪柔弱的言語,只覺這蕭三夫人心腸太過冷酷,冷冷道:「夫人的好意,晚輩心領了,晚輩還是孤身去闖一闖,無論……」

  話聲未了,突見蕭三夫人面色蒼白,道:「你……你要走……」身軀一搖,撲地跌到地上,卻伸手一把抓住展夢白的手腕,她纖細的手指,有如五道鋼箍,展夢白腕間一陣劇痛,痛徹心腑。

  他反腕一奪,大聲道:「不錯,我要走了,我雖然武功不高,但卻還有一分人心,不願和沒有人心的人走在一路!」

  他腕間雖然越來越痛,但胸膛卻挺得更直,蕭三夫人緩緩道:「你知道什麼?」手掌一鬆,目中竟流下了淚珠。

  展夢白只作未聞未見,掉頭就走,但走了兩步,卻不禁停下腳步,他身後的飲泣聲,像是一條無形的長索,縛住他的腳,他猝然回身,扶起蕭三夫人枯瘦的手臂,大步走下被晨霧瀰漫的山峰。

  一路他一言不發,也不回首,只覺蕭三夫人的身軀越來越重,喘息越來越急,到了山下,蕭三夫人竟已不能舉步,展夢白大為慌亂,好在不遠處果然有一間客棧,他輕托起蕭三夫人的身子,大步衝了進去,他若是先在門口問上兩句,那店伙計必定不會讓一個氣息奄奄的病人住進店裡。

  但是他面色鐵青,嘴唇緊閉,再加以身上的孝服,更顯得莊肅陰森,那店伙竟然不敢阻攔,口中也說不出「客已滿了」這四個字,無可奈何地將他帶入一間向陰的房間裡,留下茶水,立刻就走。

  這房間雖然甚是寬大,但背後即是山峰,終年不見陽光,既陰黯,又潮濕,茶水又是苦的,展夢白卻也顧不了許多,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壺茶,大聲喚道:「店家,你們這裡可尋得著醫生麼?」

  外面還未答話,只聽蕭三夫人已自輕嘆道:「不用尋醫生了,我這病,已病了三十年,什麼醫生都治不好了。」

  展夢白乾咳兩聲,坐到椅上,他此刻心裡當真比這裡的茶還苦。蕭三夫人輕輕一笑,道:「你不用怕,我不會死的,這些年來,我不斷和這病爭戰著,雖然沒有戰勝,但也沒有戰敗,若不是我一心要復仇,病中還要苦練武功,只怕此刻我的病早已好了。」

  她喘息兩聲,闔起眼睛,緩緩道:「你只管放心,讓我好好歇息一陣。」她靜靜地躺在床上,似已漸漸睡著。

  展夢白不知這冷酷的女子,為何對自己說話時如此真誠,有許多不該對一個陌生人說的話,她卻都說了出來。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悄悄掩起門,走出屋外,陽光竟已被陰霾所掩,涼風吹得簷下的蛛絲來回搖晃,幾疊磚石,零亂地堆在院子裡的荒草上,旁邊還有兩間房子,也是陰暗沉沉,他往來蹀踱在屋簷下,想起自己的遭遇,腳步不禁十分沉重。

  旁邊的屋子裡,住的似乎也是個病人,不時發出一兩聲輕微的呻吟,他走出院子,胡亂吃了些東西,孤坐了許久,喝了會悶酒,見到別人一張張笑臉,他心裡越發蕭索,踱回院中,已近黃昏,蕭三夫人仍在沉睡,一股難言的寂寞,使得他不願回到自己的房裡,又不能不回到自己的房裡。

  哪知就在他這微一遲疑之間,旁邊的房子裡,突地響起一聲厲叱,一聲慘呼,接著「砰」地一聲,窗框四散,一條人影自窗中直飛出來,跌到地上,連滾兩滾,登時噴出了一口鮮血。

  ***

  展夢白大驚之下,一步趕了過去,只見此人一身慘碧的衣衫,面色亦如衣衫一樣慘碧,年紀卻還甚輕,抬目望了展夢白一眼,身形絲毫不停,雙手撐地,刷地自院牆上掠了出去,神色間滿是驚慌,展夢白怔了一怔,只聽屋中一個蒼老的聲音怒喝道:「孽障……你跑到那裡去?」

  展夢白回身望去,朦朧的夜色中,只見一個鬚髻零亂的老人手扶桌子,斜倚在床邊,目光閃閃,有如負傷的老虎。

  他怒喝一聲,便又倒在床上,雙掌一緊,木桌竟被他捏得粉碎。

  展夢白抬目望處,只見他雙腿竟已齊根斷去,包布未解,血跡殷然,顯見還是新傷未久。

  他心頭又自一陣惻然,只見那碧衣的少年又自牆外探入頭來,大喝道:「老不死,你追得到少爺麼?嘿嘿,你中了『情人箭』,還能活得長麼?倒不如先把你那命根子送給少爺我,我還可以替你安排下後事,否則你死了真是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屍首說不定要餵狗!」

  他話說得又快又響,展夢白微一皺眉,心中大是不忍,哪知那老人突地大喝一聲,手腕一揚,一道銀光,破窗而出,直擊那牆頭的少年,那少年忙一縮頭,銀光便自他頭上呼嘯而過,去勢仍急,竟又飛出數丈,叭地一聲,釘在遠處一株柳樹上,卻是一柄匕首。

  展夢白暗中一駭,這斷腿老人的手力竟是如此強勁,便是以機簧射出的弩箭,也無這般力道。

  碧衣少年又自探出頭來,冷笑道:「你擊得中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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