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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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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她知道向兩個在深山林木中哭泣的婦女伸出援手,正是行俠江湖,仗義人間的遊俠豪傑所應有的本份,但是這少年一雙灼人的目光,卻使她愣了半晌,不知該如何回答他這份善意的詢問。 鍾靜筆直地佇立著,卻絲毫未因她沒有回答自己的話而不安,他緊閉著嘴唇,閃動著目光。 哪知凌琳卻突地輕嘆一聲,緩緩道:「你來了正好,我正要找你!」 孫敏心頭一跳,開始驚異,不知道她的愛女怎曾突地說出這句話來。 卻見鍾靜安詳沉靜的面容,亦不禁為之輕微的扭動了一下。 「姑娘有何吩咐?小可無不從命。」 語聲緩慢低沉,卻顯然是在極困難的克制著。孫敏伸出手掌,握住了她愛女的柔荑,他不願愛女再說出任何一句足以令她驚異的話來,就像方才所說的那句話一樣。 卻聽凌琳又自幽幽長嘆一聲,道:「你方才交給南——『鐵戟溫侯』呂大俠那張字柬,上面寫的是什麼,你可知道嗎?」 鍾靜鋼牙微咬,沉聲道:「家師雖命小可將字柬交給呂大俠,上面的字跡,小可卻未嘗得見!」 凌琳眼一合,晶瑩的淚珠,便又奪眶而出,卻聽鍾靜緩緩又道:「姑娘如此傷心,難道是呂大俠已不辭而別了麼?」 凌琳啜泣著,點了點頭,鍾靜緩緩轉過目光,出神地凝視著從林漏下的一片散碎的夕陽影子,緩緩道:「姑娘若是想尋訪呂大俠,在五月端陽,至嘉興南湖煙雨樓頭一行,便可尋得呂大俠的俠蹤。」 凌琳倏然張開眼來:「真的?」 夕陽的光影,映了鍾靜眼中輕紅色的迷惘,似乎已轉變成一片淡灰的朦朧,但是他的目光,卻仍未轉動,只是緩緩接道:「五月端陽,乃是家師與呂大俠約見晤會之時,呂大俠萬無不去之理,姑娘但請放心好了。」 凌琳悄然閉起眼睛,喃喃道:「五月端陽——南湖煙雨樓頭——他一定會去的,一定會去的——媽——我也一定要去。」 孫敏暗中長嘆一聲,她深切地瞭解她女兒,正如她深切地瞭解她自己衣上的摺痕一樣,她知道她女兒此刻雖然傷心,卻未絕望。 相愛著的人,永遠不會相信被自己所愛的人真的死了,除她能親眼看到他已無生息的軀體,親手撫摸到他冰涼的肌膚—— 而凌琳,正是這樣,她深信呂南人會奇蹟般地從那絕壑中逃出來,奇蹟般地出現在她眼前。 孫敏忍不住沉重地嘆息著道:「琳兒,他不會去的!」 這短短五個字,從不忍使愛女傷心的母親口中說出,真是件困難的事,鍾靜目光一轉,閃電般回到凌琳身上,像是想問:「為什麼?」 卻見凌琳只是緩緩搖了搖頭,輕輕道:「他會去的——他不會死,像他那樣的人若是死了,老天爺不是太不公平了嗎?你說是嗎?——你說是嗎?」 她第一句「你說是嗎?」是問她的母親,第二句「你說是嗎?」卻是問向鍾靜。 當她那雙淚痕未乾的秋波轉向鍾靜的時候,他立刻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她的目光,因為此刻他的眼中,有著太多她永遠不該看到,他也永遠不願讓她看到的事,但是他仍忍不住脫口問道:「二位如此說來,難道呂大俠已遇著什麼不測之禍麼?」 凌琳又自不可抑止地啜泣起來,孫敏卻悲傷地點了點頭,直到此刻為止,她還不知道這少年是誰,更不知道他就是自己仇人蕭無的弟子。 她只是輕嘆著道:「南人確已遇著了不幸之事,只怕——只怕——唉!能夠活命的希望不多,希望你回去轉告令師,端陽之會,他只怕——唉!已經不能赴約了!」 鍾靜目光一轉,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長嘆一聲,緩緩道:「想不到呂大俠今生竟然無法見到家師了!唉!想來呂大俠雖死亦難瞑目,這真的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今日清晨,弟子方自見到呂大俠,卻想不到他此刻已然——」 語未了,凌琳突地一躍而起,一把抓著她母親的衣襟,痛哭看道:「媽!我們到——南湖煙雨樓去——」 孫敏嘆息著,慈祥地拍著她愛女的手掌,她不忍再說令她愛女絕望的話,但是她卻又不能不說,任何一個人,無論他的武功多高,若是墜入那深不見底的絕壑中去,活命的希望,當真比泰山石爛,北海水枯的機會還要少些。 於是她沉重地說道:「傻孩子,人生不是神話、故事,也沒有神話故事那麼美麗。人生是殘酷的。事實更殘酷,假如我們都是活在虛幻的神話故事中,我一定陪你到南湖去,因為只有在神話故事裡,死去的人,才能復生。傻孩子,現在你難道還想不明白嗎?」 鍾靜出神地聽著,他一生之中,從未聽過如此溫柔的語句,更未想到,在如此溫柔的語句中,竟會包涵這麼多深邃的人生哲理。 「人生是殘酷的,事實更殘酷,唉——為什麼人生這麼殘酷,讓我偏偏會——」 他玄思未絕,卻聽凌琳又自哭喊道:「他一定會去的,他就是死了,他的鬼魂也會去,我知道,他的鬼魂也一定會到煙雨樓去,將那萬惡的蕭無殺死!」 孫敏全身一凜,脫口道:「蕭無!」 她手掌緊緊握了起來,溫柔慈祥的眼波,突地滿現怨毒之色。 她緩緩站了起來,緩緩望向鍾靜,這滿含怨毒的目光,像是一柄利刃,筆直地戳進鍾靜的心房裡。 他只覺一陣澈骨的寒意,霎眼之間,便已佈滿他的全身。 於是他垂下目光,一字一字地說道:「不錯!家師正是天爭教主蕭無。」 每說一字,他只感覺到那冰冷怨毒的目光,便像是又在他心房中戳了一刀。他開始知道這一雙母女,必定也和自己的師傅有著仇恨,而且是非常深刻的仇恨! 他痛苦地在心裡呼喊:「人生為什麼那麼殘酷?為什麼偏偏會讓我遇著了她?」 孫敏的目光,像是要看穿這少年的心底深處似的,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他卻動也不動。夕陽的影子淡了,漫天晚霞,也由絢爛歸於平淡,沉重的暮色,悄悄地滑進了山林,爬上他的面頰,蒼白的面色,在黑暗中更見蒼白,灰黯的目光,在黑暗中自也更加灰黯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 孫敏突地長嘆一聲,緩緩道:「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任何一個人的事,都和其他的人無關,你雖然是蕭無的弟子,但一切卻和你沒有關係,你——你快走吧!」 鍾靜微微遲疑一下,終於長嘆一聲,道:「上代恩仇,不涉下代,夫人之心胸,當真是小可生平僅見,無論家師與夫人恩仇如何了結,也無論小可身在何方,小可永遠會以心香一瓣,遙祝夫人健康。呂大俠之不幸,小可亦是悲憾良深,呂大俠在天之靈,想必能深知小可心意,只恨小可今生已——」 語聲未了,突地長嘆一聲,躬身一揖,轉身而去,僅存一線的殘霞,將他的身影長長的印在地上,就像是他心裡的悲哀一樣沉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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