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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他長嘆一聲,眼簾又是一垂。

  始終一言未發的妙靈道人,卻突然道:「劍師伯方才說:只有一個和昔年那位前輩異人受過同樣痛苦的人,便可冒難取藥。那麼,劍師伯可否將郡位前輩異人所受之苦說出來?也許——」

  劍先生一擺手,阻止了他的話,臉上竟露出痛苦的神色,緩緩道:「那位前輩異人,內功已臻絕頂,幾成不壞之身。百年來就已經名揚天下,只是——」

  他長嘆一聲,然後沉聲道:「不知怎的,他在古稀之年,竟娶了一位少女為妻,還生一子。」

  孫敏望了他一眼,心中一動,卻聽他微一停頓,又緩緩說道:「那位前輩異人,在君山大會上救中原武林一脈之後,就被人尊為天下至尊,江湖上無論何事,只要他片言隻字,便可解決,這也是大家感恩之意,哪知後來——」

  劍先生在敘說這事時,曾經數度停頓,像是內心情感激動甚巨;又像是這事其中有些話,是他非常難以出口的,但是他終於說了下去:「他的妻子卻假借他的名聲,穿了蒙面之衣,使出他所傳授的武功,做了許多天怒人怨的事,武林中人,雖然為了感謝他的深思,但日子久了,還是無法忍受。那位前輩異人,多年建立的威望,竟被他的妻子,在三年之中,破壞殆盡!」

  此刻已是夜深,但室中諸人,個個都在凝神聽,絲毫沒有倦意。

  雲床上鼻息沉沉,窗外風聲簌簌,燈光照得窗紙一片蠟黃。

  劍先生略為移動一下,又道:「後來那位前輩異人的妻子,唯恐事發,竟然遠奔海外,投到海外一位魔君之處,做了那人的侍妾。那位前輩異人心懷創痛,也不願到海外去尋仇,因為他覺得情感之事,最為不可勉強,傷心之餘,就滿腔愛念,全垂注在他的獨子身上。」

  孫敏不禁為之幽幽一嘆,妙靈道人和三心神君,也有惻然之容,似乎那傷心欲絕的老人,攜著他的愛子,此刻正站在他們眼前一樣。

  劍先生微微轉過頭來,望著牆角間的一片空白,又沉聲說道:「但是真相未白,武林中將這位前輩異人,詆毀得不值一文!江湖流言四起。還有些人,要群結武林高手,去尋那異人復仇。後來那老人的唯一愛子,竟也誤會了他的父親,在一個月明之晚,留書出走,聲言自己不再認這個父親。」

  孫敏悄悄擦了眼角,竟然有淚珠泛起。

  劍先生卻又嘆道:「那位前輩異人,心中已是滿懷創痛,再加上這個打擊,心志竟然失常,從隱居之處復出江湖。但是江湖上人,只要看到他的影子,就遠遠避開。連一些綠林巨盜,都不願與之為伍,後來——」

  他輕輕地咳嗽了幾聲,像是掩飾著自己的太多悲痛,又道:「那位前輩異人在盛怒之下,再加以神志失常,竟將最最看不起他的金陵三傑擊死。等到鮮血染到他手上時,他才從混亂之中,清醒過來,但是又已鑄成一錯,這金陵三傑,本是義聲頗著的俠士,身死之事,立刻又激起了武林公憤。」

  須知世間最慘之事,莫過於被人冤屈而無法伸訴!室中諸人聽了,都覺得心中沉重已極。三心神君面上,更有異樣的難受!

  劍先生說下去道:「那位前輩異人,知道事情無法解釋;何況到此時,他還深愛著他妻子,也不願解釋。為了免得自家手上再染鮮血起見,他遠遁窮荒;只是此刻,他已不再是先前的他了!他萬念俱灰,妻離子散之後,再遭到這種事,任何人也無法忍受的。於是他將自己生平武功,抄錄成集,和一顆費了無數心力才得來,準備給他愛子服用的『毒龍丸』,以及『蝕骨聖水』的解藥,都埋入滇邊無量山深之處。他的兒子離開他之後,遍歷江湖,知道他父親的去處,到底父子情深,連夜奔去,但是那位前輩異人,已在萬念俱灰之下,自行運功震破天靈。他的愛子趕到的時候,也就是他臨終的一刻!」

  他突然頓住語聲,室中立刻又靜得像墳墓一樣!然後,他長嘆一聲,道:「我不說,你們想也猜出,那位前輩異人,就是先父;而我,就那滿身罪孽的兒子。在這種情況下,我又怎能違背先父遺命,將那藏寶之地說出來?數十年來,我隱姓埋名,飄流天涯,就是想找到一個如此痛苦之人。但世間痛苦之人雖多,我卻從來沒有發現任何人之痛苦,深於先父的!

  ▼第十四章 因禍得福

  丹房中,死一般地沉寂——

  沒有一個人能出聲安慰那極為悲傷的劍先生,更沒有任何一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說出逼著劍先生講明藏寶之處的話來。

  但是,雲床上突然響動一下,一個微弱的聲音「我有話說——」

  眾人不禁大為驚奇,目光轉到床上,孫敏更跑了過去,卻見她那年輕的恩人,正掙扎著要爬起來。

  但是他重創初癒,雖然內服靈丹,又打通了奇經八脈,那麼陰毒的掌力,卻也不是一時半刻之間,就可以恢復過來的。

  於是他放棄了掙扎,仰臥床上。

  三心神君心中卻一動,朗聲道:「你可是有什麼話要說出來。」

  伊風微弱地應了一聲。

  三心神君心中極快地轉了兩轉,忖道:「他重傷初癒,若再多言,必定又要費我一番手腳。」轉念又忖道:「只是他在這種情況下想要說話,必定和此事有關係,莫非——」於是他也走到床前,沉聲說道:「你有什麼話,盡說無妨,我們都聽得見的。」

  孫敏心中大奇:「他尚未復元,三心神君卻怎地讓他說話呢?」

  但也不能說出任何反對的話來,她想到三心神君此舉,必有深意。

  妙靈道人不禁緩緩移動腳步,走到床前。

  原來,伊風並未沉睡,方才室中諸人所說之話,他完全聽到了!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種強烈的希望,使他能夠有氣力說出話來。

  只是他雖然聽清了這事的經過,卻仍不知道說話的人,竟是數十年前即已垂名武林的萬劍之尊。

  他掙扎著微弱地說道:「方纔我聽了那位前輩所說之事,的確是慘絕人寰!但那位前輩所說:『世間無人的痛苦更深於此者。』小可卻不以為然。」

  他此話一出,諸人都微露異容。就連劍先生,也不禁抬起頭來。

  他語聲頓了頓,又道:「痛苦的種類,各有不同,自然亦有深淺之分。但是,若有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痛苦,其深淺便無法可比。何況無論任何一種痛苦,若非親身經歷,誰也無法清楚地瞭解其中滋味!

  「那位前輩的尊人,雖是痛苦絕倫,但若說世間無人之痛苦更甚於此者,卻是未必。那位前輩遍歷天下,沒有看到有人之痛苦更深者,只是因為別人的痛苦,前輩未曾親身體會過,又怎能用以和自身曾體會到的痛苦相比呢?」

  他聲音雖然微弱,但言中之意,卻是字字鏘然!三心神君不禁微微頷首。孫敏握著她愛女的手,更是聽得出神。

  劍先生更是肅然動容,有生以來,還未曾有人在他面前說過類似的話。因為很少有人,能將「痛苦」兩字,分析得如此精闢!

  伊風又道:「譬如說:一個普通人,他妻離子散,又受到各種惡勢力的欺凌,甚至可能人家當著地面凌辱他的妻子,這種痛苦又如何!他之所以不同於那位前輩的尊人者,只是因為他不會武功,當然不可能和那位前輩的尊人有同樣的經歷。但是無論如何,他心中痛苦的程度,卻絕不會稍弱的!」

  劍先生目光凝注,仔細地體會著他話中的意思。目光之中,漸漸露出一種別人無法瞭解的光芒,像是接受,又像是反對。

  伊風又道:「就以小可來說:小可的妻子,被天爭教主所誘脅,背叛了我,與人淫奔。小可本是極為溫暖的家,也被天爭教下所毀。小可雖然心懷怨痛,但又怎能鬥得過在江湖上威勢絕倫的天爭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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