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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這個消息也是關係到皇甫的事?」

  這次任飄伶連「嗯」都懶得「嗯」了,他慢慢的喝了杯酒,慢慢的拈起個鴨肫,慢慢的嚼著。

  「你究竟想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人來的時候。」

  「人若不來呢?」

  「就一直等下去。」

  「那個人難道是你老子?」

  「我不是他老子。」聲音來自藏花的身後。「最多也只不過能做他老娘而已。」

  三

  這個聲音嘶啞而低沉,但卻帶著種說不出的誘惑力,甚至連女人聽到她的聲音,都會覺得很好聽。

  藏花一回頭,就看見了一個女人,一個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那個女人的樣子,藏花還真找不出字句來形容她。

  夕陽早已沒人,月亮不知何時已悄悄的高掛天空。

  月光照到空地上已變得清清冷冷的,這個女人就這樣懶懶散散的站在清冷的月光中,不言不語。

  她臉上並沒有帶著什麼表情,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既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動,甚至連指尖沒有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藏花一眼看過去,只覺得她身上每一處都好像在動,每一處都好像在說話,都好像在敘述著人生的悲歡離合。

  尤其是她的那雙眼睛,朦朦朧朧的,半張半盒,黑白難辨,看上去好像都永遠沒有睡醒的樣子。

  但這雙眼睛在看著你的時候,你立刻會覺得她仿佛正在向你低訴著人生的寂寞和淒苦,低訴著一種纏綿入骨的情意。

  無論你是什麼樣的,都沒有法子不同情她,但等你想要去接近她的時候,她忽然又會變得很遙遠,很遙遠……

  就仿佛遠在天之涯,海之角,遠在虛無飄渺的雲山之間。

  藏花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但她卻知道,像這樣的女人正是男人們夢寐以求、求之不得的女人。

  花漫雪的風姿也很美;但和這女人一起,花漫雪就會變得簡直是個土頭土腦的鄉下小姑娘。

  「原來任飄伶等的人就是她。」

  突然一股莫名的氣沖上藏花的心深處,但她卻也不能不承認,這個女人的確是個值得等的人,也值得看的女人。

  任飄伶就一直在看著她。

  這個女人懶懶散散的坐了下來,輕輕的拿起任飄伶面前的酒杯,卻是很快的一飲而盡,喝得甚至比任飄伶還要快。

  像她這樣的女人本不該這麼樣喝酒的。

  可是她這樣子喝酒,別人非但不會覺得她很粗野,反而會覺得有種說不出的醉人風情,令人不飲就醉了。

  她一連喝了七八杯,才忽然抬起頭,向藏花淺淺一笑。

  連笑容都是懶懶散散的。

  ——只有久已對人生厭倦的人,才會笑得如此懶散,又如此冷豔。

  她又在喝第九杯酒。

  藏花抬起頭看看天上的星星,再看她的眼睛,藏花這時才發現星光竟已因她而失色。

  「這裡有一個人一直在等你。」藏花忍不住開口說:「你知道嗎?」

  她的回答居然又是那懶懶散散的一笑。

  「你們有什麼重要的話,最好快說。」藏花故意不去看她。「而且請兩位長話短說,因為我們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任飄伶忽然笑了笑,「和尚的酒還沒有喝夠時,一向都是懶得說話的。」

  「和尚?」藏花一驚:「她的名字就叫和尚?」

  「是的。」

  這麼樣的一個女人居然叫「和尚」,為什麼不乾脆叫「尼姑」呢?

  藏花看看她,再看任飄伶:「她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喝夠?」

  和尚忽然也淡淡一笑:「醉了時才夠。」

  「醉了?」藏花說:「醉了還能說話?」

  和尚手裡還拿著酒杯,目光卻已到了遠方,她淡淡的說:「我說的本就是醉話。」

  「芸芸眾生,又有誰說的不是醉話。」任飄伶笑了笑。

  和尚又是懶假散散的一笑,她輕輕拍拍他的肩,嫣然的說:「你很好,近來我已很少看見像你這樣的男人了。」

  她笑著說:「難怪有人要為你吃醋,打翻醋罐子。」

  「吃醋?」藏花作樣的問:「誰在吃醋?」

  和尚沒有回答,卻將一張臉迎向燈光,「你看見我臉上的皺紋嗎?」

  燈光淒迷。

  藏花雖未看清她臉上的皺紋,卻已經發現她的確已經顯得很樵悴、很疲倦。

  一種對人生無奈的疲倦。

  「燈下出美人。」和尚笑了笑:「女人在燈光下看來,總是顯得年輕些。」

  「哦?」

  「像我這種年紀的女人,有時都還會難兔忍不住要吃醋的。」她淡淡的笑:「何況你這種年紀的小姑娘呢?」

  「你醉了。」藏花說:「你在說醉話。」

  「醉話往往是真話。」和尚輕輕歎了口氣:「只可惜世人偏偏不喜歡聽真話。」

  「我喜歡聽。」任飄伶忽然開口。

  和尚的眼波流動,飄過了他的臉,飄向遠方,她的聲音也仿佛飄向遠方。

  「你聽到話本不假。」

  任飄伶的臉色仿佛變了變:「你已知道不假?」

  她慢慢的點點頭,再也不說話。

  任飄伶也不再說話,只是直著眼睛在沉思,過了很久,才長長吐了口氣:「多謝」。

  「你以後總有機會謝我的,」她說:「現在你們最好是快走吧,莫讓這位小妹妹等得發急。」

  她忽又笑了笑:「男人若是要女人等,就不是好男人。」

  藏花又不住問:「女人若是要男人等呢?」

  「那沒關係,只不過……」

  「只不過怎樣?」

  「只不過你最好記住,男人都沒有什麼耐性的。」她的目光又疑問遠方,「無論你多麼值得他等,他都不會等太久的。」

  藏花忽然沉默了下來,她似乎咀嚼出和尚話裡的那一種說不出的辛酸滋味。

  「我們走了,你呢?」任飄伶開口問。

  「我還想喝幾杯。」和尚又是懶懶散散的笑笑。

  「我陪你。」任飄伶說。

  「為什麼要陪我?」

  「因為我知道一個人喝酒的滋味。」

  ——那種滋味,如果不是嘗試過的人,是無法體會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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