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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世上豈非就有些莫名其妙的道理,沒有人能弄清楚的。

  沒有擺桌子的地方,更暗。

  謝小玉忽然發現那些地方有好幾條人影,在黑暗中游魂般的蕩來蕩去,既看不清他們的衣著,更辨不出他們的面目。

  只看得到一雙雙發亮的眼睛,就好像是在等著捉兔子的獵狗一樣。

  那種目光實在有點不懷好意。

  「那些是什麼人?」謝小玉忍不住又問。

  「做生意的人。」白天羽瞄了瞄那邊一眼。

  「到這裡來做生意?」謝小玉又問:「做什麼生意?」

  「見不得人的生意。」

  謝小玉想了半天,才點了點頭,卻也不知道她是真懂?還是假懂?

  黑暗中不但有男人,還有女人。

  這些女人在等著做什麼生意——這點她至少還懂。

  看完了黑暗的一面,她又回頭去看那比較亮的一邊。

  她看到了各種人,有貧有富,有貴有賤。

  差不多每個人都在喝酒。

  這就是他們唯一的相同之處,除此之外,他們就完全是從絕不相同的世界中來的。

  然後她就看見剛才的夥計托著個大木盤走了過來。

  面和肉都是熱的,只要是熱的,就不會太難吃。

  但謝小玉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看著白天羽:「你說這地方很出名?」

  「嗯」。

  「就是賣這兩種面出名的?」

  「嗯。」白天羽在吃面,沒有多餘的嘴來回答。

  謝小玉四面看了看,忽然歎了一口氣。

  「我看這些人一定都有病。」

  「哪些人?」

  「這些特地到這裡來吃東西的人。」

  白天羽好不容易才將面吃光,才長長吐出口氣。「他們沒有病。」

  「這個人呢?」謝小玉的眼睛正在盯著一個人。

  這個人坐在燈光比較亮的地方,穿著件看來就很柔軟,很舒服的淡青長衫,不但質料很高貴,剪裁得也很合身。

  他年紀並不太大,但神情間卻自然帶著種威嚴,就算坐在這種破桌子爛板凳上,也令人不敢輕視。

  「這個人一定很有地位。」謝小玉說。

  「而且地位還不低。」

  「像他這種人,家裡一定不會沒有丫頭傭人。」

  「非但有,而且還不少。」

  「他若想吃什麼,一定會有人替他準備好的。」謝小玉說。

  「隨時都有。」

  「那麼,他若沒有病,為什麼要一個人深更半夜還到這種地方來吃東西呢?」

  白天羽沒有馬上回答,他慢慢的喝了一杯酒,目光凝視著遠方的黑暗,過了很久,才說:「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寂寞?」

  「當然知道。」她回答:「以前我待在神劍山莊裡,就時常覺得很寂寞。」

  「那時你在想些什麼?」

  「我想東想西,想出來到處逛逛,想找個人聊聊天。」

  白天羽忽然笑了。「你以為那就是寂寞?」

  「那不是寂寞是什麼?」

  「那只不過你覺得很無聊而已,真正的寂寞不是那樣子的。」他笑笑,笑得很淒涼。「真正的寂寞是什麼樣子?

  也許沒有人能說得出來,因為那時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謝小玉在聽。

  「你若經歷過很多事,忽然發覺所有的事都已成了過去,你若得到過很多東西,忽然發覺那也全是一場空,到了夜深人靜,只剩下你一個人……」

  他的話語聲更輕,更慢,緩緩的接著又說:「到那時,你才會懂得什麼叫寂寞。」

  「你懂嗎?」

  白天羽好像沒有聽到她的這一句話,又癡癡的怔了半天,才說:「那時你也許什麼都沒有想,只是一個人坐在那裡發怔,只覺得心裡空蕩蕩的,找不到著落,有時甚至會想大叫,想發瘋。」

  「那時你就應該去想些有趣的事。」

  「人類最大的痛苦,也許就是永遠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白天羽淡淡的說:「你若拼命想去回憶過去那些有起的事,但想的卻偏偏又總是那些辛酸和痛苦,那時你心裡就會覺得好像有根針在刺著。」

  「好像有根針在刺?」謝小玉又笑了:「那只不過是文人們的形容而已。」

  「以前我也不信,一個人的心真會痛,也以為那只不過是文人們的形容過甚之辭。」白天羽又喝杯酒:「但後來我才知道,就算是最懂得修辭用字的文人墨客之流,也無法形容出你那時的感覺。」

  他的笑容更淒涼。「你若有過那種感覺,才會懂得那些人為什麼要三更半夜的,一個人跑到這破攤子上來喝酒了。」

  謝小玉沉默了半天,才開口:「就算他怕寂寞,也不必一個人到這裡來呀!」

  「不必?」

  「他為什麼不去找朋友?」

  「不錯,你痛苦的時候,可以去找朋友陪你,陪你十天,陪你半月。」白天羽說:「但你總不能要朋友陪你一輩子?」

  「為什麼?」

  「因為你的朋友們一定也有他自己的問題要解決,有他自己的家人要安慰,不可能永遠來陪著你。」白天羽又笑了笑:「何況,你也不會真的願意要你的朋友永遠來分擔你的痛苦。」

  「你至少可以花錢雇些人來陪你。」

  「那種人絕不是你的朋友,你若真正寂寞,也絕不是那種人可以解除的。」白天羽說:「否則,與朋友有何區別?」

  「我知道另外還有種人。」她的大眼珠轉了轉。

  「哪種人?」

  「像醉柳閣裡的姑娘,那地方至少比這裡舒服多了。」

  謝小玉居然也知道醉柳閣。

  「像他那樣的人,應該有能力到那裡去的。」

  「不錯,他可以去。」白天羽說:「但那種地方要是去多了,有時也會覺得很厭倦,厭倦得要命!」

  「所以他寧可一個人到這裡來喝悶酒。」

  「這裡不止他一個人。」

  「但這裡的人雖多,卻沒有他的朋友,也沒有人瞭解他的痛苦,他豈非是等於一個人一樣?」

  「那完全不同。」

  「有什麼不同?」

  「因為在這裡他可以感覺到別人存在,可以感覺到自己還是活著的。」白天羽說:「甚至還會看到一些比他更痛苦的人。」

  「一個人若看到別人比他更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就會減輕嗎?」謝小玉問。

  「有時是這樣子的。」

  「為什麼?」她問:「人為什麼要如此自私?」

  「因為人本來就是自私的。」

  「我就不自私,我只希望天下每個人都快樂。」謝小玉說。

  白天羽歎了一口氣,看著她。「等你再長大些時,就會懂,這種想法是絕不可能實現的。」

  「人為什麼不能快樂?」

  「因為你若想得到快樂,就往往要付出痛苦代價,」白天羽淡淡的說:「你若得到了一些事,就往往會同時失去另外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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