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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三

  唐朝時,高宗為其母文德皇后築大雁塔,名僧玄藏曾在此譯經,初建五層,做西域浮屠祠,後加建為七級,是為七級浮屠。

  現在任飄伶就站在大雁塔下。

  塔下沒有陰影。

  因為今天沒有陽光,春雨中午過後就停了,太陽仍躲在烏雲後。

  沒有陽光就沒有陰影。

  雨珠停留在瓦簷邊,發出晶瑩的光芒,遠處有春蛙在鳴。

  這是一個祥和的下午天。春風雖然料峭,可是對喝過酒的任飄伶來說,他一點都不覺得冷。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這塔下站了多久了,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對方才會來。

  可是他都覺得無所謂,因為從小他本就在等待、忍耐中長大的。

  他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為了等一隻兔子爬出洞,在冰天雪地裡一等就兩天。

  那時,他不能不等,不等就只有餓死。

  沒有人再比他瞭解饑餓的痛苦。

  所以只要有得吃的,他一定儘量吃,一點都不浪費。

  他一生中最痛恨浪費食物的人,他認為這種人一定要將他送到冰天雪地裡去餓個五六天,他才會知道食物的可貴。

  幸好現在他已不必再為饑餓而等待了。

  他要等的人已經出現了。

  白天羽仍穿著一身純白的衣裳,走在滿布污泥的小路上,就仿佛是蓮花。

  他遠遠的就看見任飄伶站在大雁塔下,遠遠的看過去,任飄伶就仿佛是自千古以來就塑在那兒的石像。

  一看見塔下的任飄伶,白天羽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就更加清澈。

  任飄伶第一眼就看見了白天羽那雙雪亮的眼睛和漆黑的眸子。

  一看見白天羽出現在水平線時,任飄伶那黯淡無神的眼睛,就更加辯淡無神了。

  白天羽終於走到大雁塔下,走到任飄伶面前,他靜靜的看著任飄伶。

  任飄伶也在看著白天羽,看著他的眼神,看著他的臉色,看著他的樣子。

  任飄伶靜靜的看了他半天,才開口:「你來了。」

  「我來了。」

  「你來晚了。」

  「早晚都一樣。」白天羽說:「結局是不變的。」

  「不,會變。」任飄伶說:「你來晚,是想讓我等得心煩,等得氣躁。」

  白天羽不否認。

  「可是你忘了一點。」任飄伶說:「我在等你的同時,你也在等。」

  「是的,我現在已知道了,我要別人等的時候,我自己也在等。」白天羽說:「我要別人等的心煩,等的氣躁,我也是同時等的心煩,等的氣躁。」

  「只可惜很多人都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們都死了。」

  他冷靜得完全不像是來決鬥的人。「其實現在你自己也應該知道你已經敗了。」

  他又說:「高手決鬥,最主要的是一口氣。」

  一口慢慢凝結而出的真氣。

  「你昨夜戰勝了鐵燕他們,已將那口真氣消掉了一半,下午你又讓我等,你自己也將那剩下來的半口真氣等掉了。」任飄伶說:「你現在整個人都已經是空的,就好像一口裝米的麻袋,已經被人把袋子裡的米倒空了一樣。」

  ——一個空的人和一個空的麻袋都是站不起來的。

  如果一個人已空得如空麻袋一樣,他又怎能勝?

  這個道理自遠古以來就存在,千年以後還是會存在。

  白天羽一直靜靜的在聽任飄伶說,等到任飄伶說完了以後,他才開口。

  「你錯了!」

  「哦?」

  「我雖然已等得心煩,等得氣躁,已將那口凝結而出的塊氣等掉了。」白天羽很平靜的說:「可是我卻因此而凝結出另外一種氣。」

  「另外一種氣?」任飄伶問:「另外一種什麼樣的氣?」

  「空氣。」

  「空氣?」任飄伶一愣:「什麼空氣?」

  「空空蕩蕩,空空無無,空空靈靈的空靈之氣。」白天羽說。

  「空靈之氣?」

  「是的。」白天羽解釋:「就因為我整個人已空了,所以才能達到這空無之界,才能凝結出空靈之氣。」

  空即是不空,不空即是空。

  空空如空,人生本就是空。

  人因空而出,又因空而結。

  空是人生之始,變是人生之終結。

  空又如何?

  不空又如何?

  「空靈之氣?」任飄伶喃喃的說:「想不到世上真有這種氣存在,想不到真的有人達到了這個境界。」

  「是的。」白天羽說:「所以,你敗了。」

  「你敗了,敗就是死。」這句話在剛剛不久前,任飄伶才對白天羽說過,沒想到現在卻變成他自己在聽。

  世事之無常,又豈是人能預料的?

  四

  「你敗了。」白天羽冷冷的看著他:「在我劍下,敗就是死。」

  任飄伶沒有在看白天羽,他的目光透過了白天羽而落在遠方一個不知名的高山上。

  他的臉沒什麼表情,只是那雙灰黯無神的眼中有一絲絲迷惘而已。

  他用一種幾乎接近沒有情感的聲音告訴白天羽:「我敗了。」任飄伶又接著說:「你也敗了。」

  白天羽不懂他這話的意思,幸好任飄伶馬上又解釋著。

  「今天我敗了。」他淡淡的話:「你卻敗在十天之後。」

  「敗在十天之後?為什麼?」

  「今天你要勝我,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必定要經過一番苦戰。」任飄伶說:「雖然你已凝結成空靈之氣,必定因為今日之戰而消耗掉。」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遠方。「空靈之氣百年難得一成,今日你縱然勝了我,十日之後必死在神劍山莊。」

  「十天之後,我將一個人,帶著一把劍,前往神劍山莊。」

  這句話是白天羽昨夜在水月樓當著大家面前告訴謝小玉的。

  江湖中的人說出來的話,就跟親手簽下合約一樣,絕不反悔的。

  既然下了挑戰約,就必須踐約,臨陣脫逃,比戰敗還可恥。

  白天羽靜靜的看著任飄伶,靜靜的聽著他的話。

  任飄伶說得不錯,今日他縱然勝了任飄伶,十日之後必死在三少爺的劍下。

  雖然明知結局是這樣,他又怎能不戰?

  敗又如何?死又如何?

  在他還未出生時,就已註定一生是為決鬥而活。

  泳者溺于水,劍客亡於劍。

  生又怎樣?死又怎樣?

  今日縱然僥倖未死,他日能死在謝曉峰劍下,也算是做為一個劍客的最佳歸處。

  西邊已現出彩霞,白天羽也已將拔劍。

  任飄伶的目光還是落在遠方一個不知名的高山上,他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當白天羽將拔劍時,他忽然又開口:「今日複明日,明日亦有今日,日日亦今日,今日之約,何妨十日後見。」

  說完這句話後,任飄伶頭也不回的走了。

  這次白天羽沒有撲過去攔住他,只是用一種仿佛感激,又仿佛倜悵的目光看著他的背影。

  等白天羽也離去後,在大雁塔的第四級陰暗處,突然走出身穿深藍色的衣裳的載思。

  他那雙如豹眼的眼睛,凝視著離去的兩個背影,他的眼中突然閃出一絲狡酷之意。

  「今日你們兩人雖然不戰而散,他日必將遭遇更悲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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