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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鐵花娘目光自俞佩玉臉上移開,空洞的望著院子裏一株孤零零的白楊,那伶仃的樹葉在西風中看來是那麼可憐。

  她痴痴地出了會兒神,緩緩道:「我知道他只殺死一個人是絕不會滿足的,他要一個個地殺,慢慢地殺,將我們全都殺光為止。」

  朱淚兒的目光剛轉到那株白楊上,聽了這句話,她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似乎也和這株伶仃的孤樹一樣,感到了西風的肅殺,大地的蕭索。

  過了很久,俞佩玉才笑了笑,道:「要將我們全都殺死,只怕並不容易。」

  等她們再想到金花娘的時候,她已不在院子裏。

  西風更急,楊子江那雙冷漠的眼睛,似乎已與西風融為一體,隨時隨地都在窺伺著他們。

  朱淚兒拉緊了衣襟,悄悄道:「你姐姐到哪裏去了?你看她會不會……」

  她話還未說完,鐵花娘已奔了出去。

  朱淚兒嘆了口氣,黯然道:「唐珏一死,我真怕金花娘也會……」

  俞佩玉似也不願聽她說出「自殺」那兩個字,截口道:「她看來很堅強,她們姐妹都不是那種軟弱無能的人。」

  朱淚兒道:「她若很悲傷,我倒反而放心了,可是她卻忽然變得太冷靜了,一個女人的悲哀絕不會這麼快就過去的。」

  俞佩玉很沉著,他忽然發現朱淚兒在這兩天裏似乎已長大了很多,忽然變得很懂事了。

  朱淚兒眼波流動,似乎已看出了他的心意,垂著頭道:「一個男孩子通常要很久才能變成大人,但女孩子卻不同,女孩子通常都比男孩子成長得快些,有時甚至在一夜間就長大了。」

  俞佩玉還是沉默著,因為他不知該說什麼。

  他忽然想起有人曾經說過:「一個女孩子無論多大年紀,只要成了婚,一夜間就會變成大人。」

  他不知道朱淚兒說的是不是這意思,也不敢問。

  他實在不敢討論這件事。

  幸好這時鐵花娘已回來了,金花娘居然也跟著走了進來,她已換了件衣服,不但是嶄新的,而且顏色竟也很鮮豔,上面還繡著盛開的牡丹。

  無論如何,這絕不是她現在應該穿的衣服,俞佩玉心裏在奇怪她為何要換上它,眼睛也不覺盯在這件衣服上。

  金花娘眼睛雖仍是紅紅的,臉上居然也抹了一層薄薄的粉,她在俞佩玉對面坐了下來,竟忽然對俞佩玉笑了笑,道:「你覺得我這件衣服好看麼?」

  誰也想不到她會在這種時候,說出這句話來。

  俞佩玉也怔了怔,只有勉強笑道:「很好。」

  金花娘微笑,道:「我母親曾經告訴過我,一個人若是覺得很髒、很疲倦的時候,最好換上件新衣服,就會覺得舒服些的。」

  俞佩玉嘆了口氣,道:「你真的覺得舒服些了嗎?」

  金花娘卻似乎沒有聽到他這句話,只是輕輕撫摸著衣服上的牡丹,忽又向俞佩玉嫣然一笑,道:「這朵花是我自己繡上去的,這件衣服連小唐都沒有看到我穿過,你……你還是第一個看到我穿這件衣服的男人。」

  她輕柔地說著,朱淚兒在旁邊簡直聽得怔住了,心想:「她為什麼要對俞佩玉說這些話,難道唐珏剛死還不到半天,她就想來勾引別的男人了麼?」

  朱淚兒眼睛又瞪大了起來,她雖也知道這種可能並不大,但還是忍不住要這麼想,還是忍不住要生氣。

  只聽金花娘又道:「聽說這裏廚子最拿手的菜是麻辣子雞、東安鴨塊、大蒜鰱魚和回鍋肉,我已吩咐他們送來了,大家都累了一天,應該好好喝兩杯。」

  她未來的丈夫剛死,她居然就要喝兩杯了。

  朱淚兒忍不住大聲道:「你吃得下嗎?」

  金花娘笑了笑,道:「人死不能復生,我們又何必太難受,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就應該分外保重才好,否則死者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的。」

  這些話本該是別人說來勸她的,現在她反而說來勸別人了,朱淚兒也不禁聽得目瞪口呆。

  這時店夥果然已將酒菜全都捧來,金花娘自己上菜,自己倒酒,然後高舉起酒杯,嫣然道:「來,我們大家先乾一杯。」

  俞佩玉遲疑著,他似乎已發現了什麼,又似乎想說什麼,金花娘倒酒的時候,他一直在注意著金花娘的手。

  朱淚兒卻在一直注意著俞佩玉的眼睛,她以為俞佩玉也許不會喝這杯酒,但俞佩玉卻已舉杯一飲而盡。

  他嘴邊的話,也隨著這杯酒一舉咽了下去。

  金花娘道:「朱姑娘你……」

  朱淚兒大聲道:「你有心情喝酒,我卻沒有這心情。」

  金花娘笑了笑,道:「無論如何,這杯酒我總是要喝的,朱姑娘你……」

  朱淚兒冷冷道:「無論如何,這杯酒我都不喝。」

  金花娘還是很溫柔地笑著,凝注著手裏的酒杯,琥珀色的酒,在陽光下看來濃得就像是血。

  她溫柔的笑容中漸漸露出了一絲辛酸之意,曼聲道:「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她將這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忽又笑道:「我怎麼能說無故人呢?我至少還有小唐。」

  鐵花娘剛端起酒杯,酒杯已「噹」地跌在地上,跌成粉碎,她臉上顏色也已慘變,失聲道:「大姐你……」

  金花娘柔聲道:「我很好,我很快樂,我實在從來也沒有這麼快樂,因為我知道以後永遠都要和他在一起了,再也沒有人能分得開我們。」

  朱淚兒這才吃了一驚,搶過她面前的酒杯,俞佩玉已聳然站起,金花娘溫柔地拉住了朱淚兒的手,道:「你不用嚐,這杯酒並沒有毒。」

  朱淚兒道:「但你……你……」

  金花娘柔聲道:「毒,已經在我心裏,在我看到小唐死了的那一刻,我已……」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

  至少,她死得並不痛苦,活著才痛苦。

  ***

  又將近黃昏了。

  西風在嗚咽,遠處的流水也在嗚咽。

  朱淚兒望著新堆的墳墓,忽然放聲痛哭起來,最後不停地說著:「我為什麼不喝那杯酒?為什麼不喝那杯酒?」

  烏雲掩去了落日,像是夕陽也在吝惜著它最後一抹顏色,不肯讓人們在黑暗前享受最後一刻光明。

  雖然沒有雨,但天色卻比有雨的時候更沉重。

  朱淚兒流淚道:「原來她早已抱定了必死之心,我為什麼卻看不出,為什麼不知道?為什麼還要怪她……」

  俞佩玉只是望著面前的一坯黃土,想到那一雙多情的男女,為什麼多情男女的歸宿總是一坯黃土?

  他悄悄擦了擦眼睛,道:「走吧?」

  朱淚兒抬起頭,嗄聲道:「走吧?你難道只有這兩個字可說?」

  俞佩玉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還有什麼可說,我還能說什麼了」

  鐵花娘忽然道:「至少我們不應該在這裏流淚?」

  朱淚兒道:「為什麼?為什麼?」

  鐵花娘四下望了一眼,似乎在尋找著隱藏在西風中,隱藏在暮色中的魅影,然後,她一字字道:「因為他若看到我們在痛苦流淚,一定會覺得很歡喜,我們為什麼要讓他歡喜?我有眼淚為何不能到別處去流?」

  任何人都可以猜出她所說的「他」是什麼人。

  朱淚兒的目光,也不禁四下望了一眼,暮色中難道真有一雙冷酷而帶著訕笑的眼睛,在看著他們流淚。

  俞佩玉用衣袖擦去了石碑上一點泥痕,道:「走吧。」

  朱淚兒霍然站了起來,道:「走。」

  ***

  連第一粒初星都還沒有升起來,現在正是天地間最黯淡的時候,他們沿著嗚咽的流水無言地走了段路。

  俞佩玉走得最快,而且每一步都踏得很重,他似乎想將腳下的泥土踩碎,將整個大地都踩碎。

  唐珏終於還是死了。

  俞佩玉唯一的希望又已斷絕。

  他幾乎已完全絕望,要完全放棄,因為他無論怎麼奮鬥,怎麼掙扎,對方只要輕輕一揮手,就將他的希望打擊得粉碎。

  烏雲下的山嶽,看來是那麼龐大,那麼神秘,那麼不可撼動,他的對手卻比山嶽更強大,又如烏雲般高不可攀,不可捉摸。

  任何人遇著這樣的對手,都只有自認失敗。

  朱淚兒雖已趕到他的身旁,卻不敢說話,因為她很瞭解他此刻的心情,她不知該說什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俞佩玉忽然大聲道:「我為什麼要放棄?這次我就算已經失敗,但下次我還有機會,下次就算又失敗,還有再下次,是麼?」

  他這話雖是在對自己說的,但朱淚兒還是仰望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柔情,也充滿了讚許,柔聲道:「不錯,只要我們沒有倒下去,總有一天,我們要將他們打倒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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