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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第五章

  韓棠並不像個養魚的人,但他的確養魚,養了很多魚,養在魚缸裡,有時他甚至會將小魚養在自己喝茶的蓋碗中。

  大多數時候他都找其他那些養魚的人在一起,靜靜的坐在水池旁,坐在魚缸邊,靜靜的欣賞魚在水中那種悠然自得的神態,生動美妙的姿勢。

  這時,他也會暫且忘卻心裡的煩惱和苦悶,覺得自身彷彿也變成了游魚,正在無憂無慮的游在水中。

  他曾經想過養鳥,飛鳥當然比游魚更自由自在,只可惜他不能將鳥養在天上,而鳥一關起籠子,就立刻失去了那種飛翔的神韻,就好像已變得不是一隻鳥。

  所以他養魚。

  養魚的人大多數寂寞,韓棠更寂寞。

  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連奴僕都沒有。

  因為他不敢親近任何人,也不敢讓任何人親近他。

  他認為世上沒有一個人是他可以信任的——只有老伯是唯一的例外。

  沒有人比他對老伯更忠誠。假如他有父親,他甚至願意為老伯殺死自己的父親、

  韓棠也釣魚。他釣魚的方法雖然也和別人一樣,但目的卻完全不同。

  他喜歡看魚在釣鉤上掙扎的神態。每條魚掙扎的神態都不同,正像人一樣。當人們面臨著死亡的恐懼時,每個人所表露出的神態都不相同。

  他看過無數條魚在釣鉤上掙扎,也看過無數人在死亡中掙扎。

  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看到過一個真正不怕死的人——也許只有老伯是唯一的例外。

  老伯是他心目中的神,是完美和至善的化身。

  無論老伯做什麼,他都認為是對的,無論老伯對他怎麼樣,他都不會埋怨,雖然他並不知道老伯為什麼要這樣做,卻知道老伯一定有極正確的理由。

  他還能殺人,還喜歡殺人。

  但老伯不要他殺,他就心甘情願的到這裡來忍受苦悶和寂寞。

  所以他時常會將殺機發洩在魚身上。

  有時他甚至會將魚放在鳥籠裡,放在烈日下,看著它慢慢的死。

  他欣賞死亡降臨的那一到,無論是降臨在魚身上,還是降臨到人身上,還是降臨到自己身上。

  他時常在想,當死亡降臨到自己身上時,是不是更刺激有趣。

  養魚的人並不少,很多人的前院中,後園裡,都有個養魚的水池或魚缸,但他們除了養魚外,還做許多別的事。

  他們時常將別的事看得比養魚重要。

  但真正養魚的人,只養魚,養魚就是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真正養魚的人並不多,這種人大多有點怪。要找個怪人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

  所以孟星魂終於找到了韓棠。

  滿天夕陽,魚池在夕陽下粼粼生光。

  孟星魂也在夕陽下。

  他看到魚池旁坐著一個人,釣竿已揚起,魚已被釣鉤鉤住,這人就靜靜的坐在那裡欣賞魚在釣鉤上掙扎。

  孟星魂知道這人一定就是韓棠。

  他想過很多種對付韓棠的法子,到最後卻一種也沒有用。

  最後他選的是種最簡單的法子,最直接的法子。

  他準備就這樣直接去找韓棠,一有機會,他就直接殺了他。

  若沒有機會,被他殺了也無妨。

  反正像韓棠這種人,你若想殺他,就得用自己的性命去作賭注,否則你無論用多複雜巧妙的法子,也一樣沒有用,

  現在他找到了韓棠。

  他直接就走了過去。

  他要殺韓棠,不但是為高老大,也為了自己。

  一個在不斷追尋的人,內心掙扎得也許比釣鉤上的魚更痛苦,因為他雖然不斷追尋,卻一直不知道自己追尋的究竟是什麼,這樣的追尋最容易令人厭倦。

  孟星魂早已厭倦,他希望在殺了韓棠後,能令自己心情振奮。

  每個人心底深處都會找一個最強的人作為對手,總希望自己能擊倒這對手,為了這目的,人們往往不惜犧牲一切代價。

  孟星魂走過去的時候,心裡的緊張和興奮,就像是個初上戰場的新兵。

  但他的腳步還是很輕,輕得像貓,捕鼠的貓,輕得像隻腳底長著肉掌,正在追捕獵物的豹子。

  他並沒有故意將腳步放輕,他已習慣,很少人能養成這種習慣,要養成這種習慣並不容易。

  韓棠沒有回頭,沒有抬頭,甚至沒有移動過他的眼睛。

  釣鉤上的魚已漸漸停止掙扎,死已漸臨。

  韓棠忽然道:「你是來殺我的?」

  孟星魂停下腳步。

  韓棠並沒有看到他,也沒有聽到他說話。

  難道這人能嗅得出他心裡的殺機?

  韓棠道:「你殺過多少人?」

  孟星魂道:「不少。」

  韓棠道:「的確不少,否則,你腳步不會這麼輕。」

  他不喜歡說太多話。

  他說的話總是含著很多別的意思。

  只有心情鎮定的人,腳步才會這麼輕,想殺人的人,心情難鎮定,想殺韓棠的人,心情更難鎮定。他雖然沒有說,孟星魂卻已瞭解他的意思。他不能不承認韓棠是個可怕的人。

  韓棠道:「你知道我是誰?」

  孟星魂道:「是。」

  韓棠道:「好,坐下來釣魚。」

  這邀請不但突然,而且奇怪,很少人會邀請一個要殺他的人一同釣魚。

  這種邀請也很少人會接受。

  孟星魂卻走了過去,坐下,就坐在他身旁幾尺外。

  韓棠手邊還有幾根釣竿,他的手輕彈,釣竿斜飛起。

  孟星魂一抄手接住,道:「多謝!」

  韓棠道:「你釣魚用甚麼餌?」

  孟星魂道:「用兩種!」

  韓棠道:「那兩種?」

  孟星魂道:「一種是魚最喜歡的,一種是我最喜歡的。」

  韓棠道:「兩種都很好。」

  孟星魂道:「最好不用餌,要魚來釣我。」

  韓棠忽然不說話了。

  在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去看孟星魂一眼,他沒想去看的意思。

  孟星魂卻忍不住要看他。

  韓棠的面目本來很平凡,平凡的鼻子,平凡的眼睛,平凡的嘴,和我們見到大多數人都完全相同。

  這種平凡的面目,若是長在別人身上,絕不會引人注意。但長在韓棠身上就不同。只瞧了一眼,孟星魂心頭就好像突然多了種可怕的威脅和壓力,幾乎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悄悄將釣絲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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