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流星·蝴蝶·劍 | 上頁 下頁


  忽然間,他覺得一種無法形容的衝動,連咽喉都似已堵塞,在這一瞬間,他已忘卻過去,忘卻將來,甚至連現在都已忘卻了。

  她慢慢的俯就向他,聲音溫柔而遙遠,輕輕的道:「你若懂得女人,就不會厭倦,我要教你懂得——」

  她的呼吸溫柔如春風,帶著種令人們心醉的香甜。

  她也許已醉了,但酒也化做了香甜。

  雖然青春已逝去,但她依然是個不可抗拒的女人。

  ***

  孟星魂在秋日已帶著寒意的晨風中猛奔,就像是一隻中了箭的野獸。

  他奔跑的時候,眼淚突然流落。

  他想,他要,可是他不能接受,無論誰都不知道他想得多麼厲害,可是他不能接受。

  他第一次衝動是在十三歲的時候,那時他們還在流浪,有一天睡在別人的穀倉裡,是夏天,穀倉裡又悶又熱,半夜他被熱醒,無意中發現她正在角落裡用冷水在沖洗。

  月光從穀倉頂上的小窗照下來,照在她赤裸裸的,發著光的胴體,她的手在自己胸膛上輕揉,咽喉裡發出一聲聲夢囈般的呻吟。

  然後她身子突然痙攣,整個人都似已虛脫。

  就在這時,他覺得自己小腹中像是燃起了一團火,他咬緊牙,閉起眼睛,汗水已濕透了衣服。

  自從那時開始,他每一次衝動的時候,都不由自主會想到她。想到她那隻在胸膛上輕揉的手,想到她那痙攣發抖的腿。

  每次事後他都會有種犯罪的感覺,拼命禁止自己去想,他甚至在身上偷偷藏著根針,每次只要一想到,就用針刺自己的腿。

  他年紀越大,腿上的針眼越多,直到他真正有了女人的時候。

  但他只要一閉起眼睛,還是忍不住要將別的女人當做她。

  他永遠想不到有一天能真正得到她。

  他的確想,的確要,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他從木屋中衝出來的時候,她臉上那種表情就如被人重重摑了一耳光,對一個女人來說世界上簡直沒有比這種更大的侮辱。

  他也知道她心裡的感覺,但卻非拒絕不可。

  她永遠是他的姐姐,是他的母親,也是他的朋友,他不能破壞她在他心目中的這種地位,因為這地位永遠沒有別人能代替。

  ***

  林中的樹葉開始凋落。

  他奔入樹林,停下,緊緊擁抱著面前的一棵樹,用粗糙的樹皮磨擦自己的臉,只覺得臉是濕的,卻不知是血還是淚?

  陽光已昇起,林外的庭園美麗如畫。三千里內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如此美麗的庭園,同時更不會找到比這裡更迷人的地方。

  各種不同的人,從各種不同的地方到這裡來,就像是蒼蠅見到了肉上的血,就算在這裡花光了最後一分銀子,也不會覺得冤枉。

  因為這裡是「快活林」。

  在這裡,你不但可以買得到最醇的酒,最好的女人,還可以買到連你自己都認為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

  只要你夠慷慨,在這裡你甚至可以買到別人的命!

  這裡絕沒有錢買不到的東西,也絕沒有不用錢就可以得到的東西,到這裡來,就得準備花錢,連孟星魂都不能例外。

  沒有人能例外。

  因為這裡的主人就是高寄萍高老大。將近二十年艱苦、貧窮的流浪生活,教會了她一件事:「親生子也不如手邊錢」,世上絕沒有任何事比錢更重要的。

  沒有人能說她不對,因為她從貧窮中得到的教訓,比刀割在自己的肉上還要痛苦,還要真實。

  小橋旁的屋子裡,正有幾個人走出來,手攬著身旁少女的腰,一面打著呵欠,一面討論著方才的戰局。

  一場通宵達旦的豪賭,有時甚至比一場白刃相見的生死搏鬥更刺激,更令人疲倦。

  孟星魂認得最先走出來的一個人姓秦,是魯東最大世家的這一代主人,年紀已大得足夠做他身旁少女的祖父。

  但他身體還是保養得很好,精力還是很充沛,所以每年秋天,他都要到這裡來住一段日子。

  孟星魂忽然道:「要買孫玉伯性命的人並不多,是不是他?」

  要買人性命的代價當然很大,夠資格買孫玉伯性命的人並不多,以前孟星魂殺人的時候,從不想知道買主是誰,但這次,他忽然有了好奇心。

  姓秦的這一夜顯然頗有斬獲,笑的聲音還很大,可是他的笑聲突然間停頓了,因為小橋上正有個人從那邊走了過去。

  這人的身材高大,很魁偉,穿著件淡青色的長袍,花白的頭髮挽了髮髻,手裡叮噹作響,像是握著兩枚鐵膽。

  孟星魂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秦護花的臉。

  秦護花在武林中的地位並不低,已可與當代任何門派的掌門人分庭抗禮,但他看到了這個人,臉上的神色立刻變得很恭謹,閃身在橋畔躬身行禮。

  這人只點了點頭,隨意寒暄了兩句,就昂然走了過去。

  孟星魂真想過去看看這人是誰,但卻不能。

  在這裡,他只不過是個永遠不能見到天日的幽魂,既沒有名,也沒有姓,既不能去相識別人,也不能讓別人認得他。

  因為高老大認為根本就不能讓江湖中知道有他這麼一個人存在。

  他這一生就是為了殺人而活著,也必將為了殺人而死。

  他若想活得長些,就絕不能有情感,絕不能有朋友,也絕不能有自己的生活。

  他的生命根本就不屬於自己。

  ***

  孟星魂忽然覺得連這棵樹都比他強些,這裸樹至少還有它自己的生命,至少還能自己站得很直。

  他推開樹,站直,樹上突然垂下了雙手,手裡有酒一樽。

  一個低沉嘶啞的聲音道:「這麼早就清醒了,可不是件好事,趕快來喝一杯。」

  孟星魂低著頭,接著酒樽。

  他用不著抬頭去看,也知道樹上的人是誰,就算他聽不出這已日漸嘶啞的聲音,也可以認得這雙手。

  手很大,大而薄,表示他無論握什麼都可以握得很緊,尤其是握劍的時候,任何人都休想將他掌中的劍擊落。

  但這雙手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握劍了。

  他手裡的劍已被他自己擊落。

  「葉翔殺人——永遠不會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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