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流星·蝴蝶·劍 | 上頁 下頁


  「滾!」

  「你叫她們滾?」

  軟榻上中躺著一個男人,赤裸的上身如同紫銅,衣服早已不知拋到那裡去了,但身旁卻還留著一把刀。

  一把紫銅刀,刀身上泛著魚鱗般的光。他穿不穿衣服都無妨,但這柄刀若不在他手上的時候,他就會覺得自己好像是完全赤裸著的。

  孟星魂淡淡的瞧了他一眼,道:「你是誰?」這人笑了,道:「你醉了,連我是誰都忘了。我是你從三花樓請來的客人,我們本來是在那裡喝酒碰上的,你一定要請我來。」他忽然沉下了臉,道:「我來,是因為你這裡有女人,你怎麼能叫她們滾?」

  孟星魂道:「你也滾!」

  這人臉色變了,寬大粗糙的手握住了刀柄,怒道:「你說什麼?」

  孟星魂說道:「滾!」

  刀光一閃,人躍起,厲聲喝道:「你就算醉糊塗了,就算是忘了我是誰,也不該忘了這把紫金魚鱗刀!」

  紫金魚鱗刀的確不是普通的刀,不但價值貴重,份量也極重,不是有身家的人用不起這種刀,不是愛出風頭的人不會用這種刀,不是武功極高的人也用不了這種刀。

  江湖中只有三個人用這種刀。孟星魂並不想知道他是誰,只問他:「你用這柄刀殺過人?」

  這人道:「當然!」

  孟星魂道:「殺過多少人?」

  這人目中露出傲色,道:「二十個,也許還不止,誰記得這種事。」

  孟星魂凝視著他,身體裡彷彿有股憤怒的火焰自脊髓衝上大腦。

  他總覺得殺人是種極痛苦的事,他想不通世上怎會有人殺了人後還沾沾自喜,引以為榮。

  他痛恨這種人,正如他痛恨毒蛇。

  紫金刀慢慢的垂下,紫銅色的臉上帶著冷笑道:「今天我卻不想殺人,何況我又喝了你的酒,用過你的女人——」

  他忽然發覺孟星魂已向他衝了過來,等他發覺了這件事時,一個冰冷堅硬的拳頭,已打上了他的臉。

  他只覺得天崩地裂般一擊,第二拳他根本沒有感覺到。

  甚至連疼痛和恐懼他都沒有感覺到。

  很久很久以後,他才覺得有陣冷風在吹著他的臉,就像是一根根尖針,一直吹入了他的骨骼,他的腦髓。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嘴,竟已變成了綿綿的一塊肉,沒有嘴脣,沒有牙齒,上面也沒有了鼻子,鼻子已完全不見。

  這時他才感覺到恐懼。

  一種令人瘋狂崩潰的恐懼突然自心底湧出,他失聲驚呼。

  別人遠遠聽到他的呼聲還以為是:一隻被獵人刀鋒割斷喉管的野獸。

  木屋中也沒有別的人,樽中卻還有酒。孟星魂慢慢的躺下,把酒樽平放在胸膛上。

  酒慢慢的自樽中流出,一半流在他胸膛上,一半流入了他的嘴。

  辛辣的酒經過他的舌頭,流下咽喉,流入胸膛,與胸膛外的酒彷彿已融為一體,將他整個人都包圍住。

  他忽然覺得有種暈眩的感覺。

  平時,在殺人前,他總是保持著清醒,絕不沾酒。

  但這次卻不同。他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去殺那個人,也不想去,在那個人的身旁彷彿正有種不祥的陰影,在等著他。

  等著將他吞噬!

  ***

  第七杯酒喝下去的時候,她眼睛大亮了起來。

  世上喝酒的人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人喝了酒後,眼睛就會變得朦朦朧朧,布滿了血絲,大多數人都屬於這一種。

  她卻是另一種。

  第九杯酒喝下去的時候,她的眼睛,已亮如明星。

  屋子裡有六七個人正在擲骰子,骰子擲中的聲音,脆如銀鈴。

  燈也是銀的,嵌在壁上,柔和的燈光照著桌上精緻的瓷器,照著那紫檀木上鋪著大理石的桌子,照著那六七張流著汗的臉。

  她心裡覺得很滿意。

  這是她的屋子,屋子裡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她的,而這屋子,只不過是財產中極小極小的一部分。

  這幾人不是家財萬貫的富商巨賈,就是名聲顯赫的武林豪傑,本來甚至連瞧都不會瞧她一眼,現在卻全都是她的朋友。

  她知道她只要開口,他們就會去為她做任何事,因為他們也同樣有求於她,她也隨時準備答應他們各種奇怪的要求。

  迎門坐著的一個留著短髭,穿著錦袍的中年人,就是魯東第一豪族秦家的第六代主人。

  有一天他帶著酒意說,他什麼都吃過,就是沒吃過一整隻烤熟了的駱駝,第二天,他剛張開眼,就看到四條大漢抬著他的早點進來。

  他的早點就是一整隻烤熟了的駱駝。

  在她這裡,你甚至可以提出比這更荒唐的要求,在她這裡你無論要什麼,都絕不會失望。

  但就在十幾年前,她還一無所有,連一套完整的衣服都沒有,只能讓一些無賴貪婪的眼睛在她身上裸露的部分搜索。

  那時無論誰只要給她一套衣服,就可以在她身上得到一切。

  ***

  現在她卻已幾乎擁有一切。

  她眼睛越亮的時候,酒意越濃。

  骰子聲不停的響,賭注越來越大,臉上的汗也越來越多。

  看著他們的臉,她忽然覺得很可笑,這些平日道貌岸然的男人,一遇到賭和女人,就變成一群狗,一群豬,一群豬和狗的混種。

  她想吐。

  那邊有人在喊:「這次我作莊,老闆娘要不要過來押一注?」

  她過去,隨隨便便押了張銀票,作莊的人是個鏢局的鏢主,還開著幾家飯莊,平時總喜歡在她面前賣弄他那又粗又壯的身體,和手上那塊漢玉戒指,表示他不但有錢,還有人。

  她當然知道他在打她的主意。

  莊家擲出的點子是「十一」,他笑著露出了滿嘴餓狗般的黃板牙。

  她隨隨便便地拈起骰子,一擲,擲了一個「四紅」。

  莊家雖然笑得已有點勉強,卻還在笑,可是當他看到她押下的銀票上寫著「五萬兩整」的時候,他的臉就變成比牙齒更黃更黑了。

  她笑了笑,道:「這是鬧著玩的,算不得認真,宋三爺身上若是不方便就學兩聲狗叫,讓大家樂一樂,這次賭的是算是狗叫。」

  為了五萬兩銀子,相信很多人都願意學狗叫。

  但她已輕輕推開門,悄悄溜了出去,她生怕自己會當場吐出來。

  曙色已臨,廣大的園林,在曙光中顯得更加神秘。

  她沿著小徑走,走出了這一片美麗的園林,就到了山腳下的木屋,一推開門,就看到了半醉的孟星魂。

  她悄悄走過去,向他伸出了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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