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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就在這一剎那間,這白衣女子的劍,已毒蛇般刺入他的心。

  他還沒有倒下,還在吃驚的看著她,好像還不相信這是真的。

  他臉上的表情不僅是驚訝,還帶著種無法形容的悲哀和痛苦。

  「你——你殺了我?」

  「你殺了我父親,我當然要殺你!」

  「你父親?」

  「我父親就是死在你劍下的老刀把子。」

  木真人的臉突然扭曲,這句話就像是一根釘,又刺在他心上,甚至比那致命的一劍還鋒利。

  他臉上忽然露出種無法形容的恐懼。那絕不是死的恐懼。

  他恐懼,只因為天地間所有不可思議、不可解釋的事,在這一瞬間忽然全都有了答案,所有他本來絕不相信的事,在這一瞬間,都已令他不能不信。

  他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很好,很好——」

  這就是他最後說出的四個字。

  然後他就倒了下去。

  陸小鳳看著那柄劍刺入他心臟,也看著他倒下去,只覺得全身冰冷,臉上也露出種無法形容的恐懼。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冥冥中竟彷彿真的有種神秘的力量,在主宰著人類的命運,絕沒有任何一個應該受懲罰的人,能逃過「它」的制裁。

  這種力量雖然是看不見、摸不到的,但是每個人都隨時感覺到「它」的存在。

  木道人的恐懼,就因為已經感覺到「它」的存在。

  現在陸小鳳也已感覺到,只覺得滿心敬畏,幾乎忍不住要跪下去,跪在這黑暗的穹蒼下。

  別的人也都被驚震,過了很久之後,才有武當子弟衝過去圍住那白衣刺客。

  她立刻大喝:「你們退下去,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會解決。」

  她蒼白的臉在夜色中看來顯得無比美麗莊嚴,就像是復仇的女神:「我叫葉雪,我就是老刀把子的女兒,若有人認為我不該替父親報仇的,儘管過來殺了我!」

  她忽然撕開衣襟,露出晶瑩潔白的胸膛。

  可是沒有人過去動手。每個人都似已被她那種神聖莊嚴的美麗所震懾,尤其是陸小鳳。

  只有他才知道她真正的父親是誰,因為——

  「木道人才是老刀把子。」

  他不能說,不忍說,也不願說——何況,他說出來也沒有人相信。

  這結果本是木道人自己造成的,現在他已自食惡果,他的計劃雖周密,卻想不到還有張更密的天網在等著他。

  「我本來已該死在沼澤裡,可是我沒有死。」

  她是個獵豹的女人,她遠比任何人都能忍耐痛苦和危難,她早已學會等待,所以才能等到最好的機會出手。

  「我沒有死,只因為老天要留著我來復仇。」她的聲音冷靜而鎮定:「現在我心願已了,我不會等你們來動手的,因為——」

  直到現在,她才去看陸小鳳,眼睛裡帶著種誰都無法解釋的表情,既不是悲傷,也沒有痛苦,可是無論誰看見她這種表情,心都會碎的。

  陸小鳳的心已碎了。

  她卻昂起頭,能再看他一眼,彷彿就已是她最後的心願。

  現在她心願已了,她絕不會等別人動手。

  「因為我這一生中,只有一個男人,除了他之外,誰也不能碰我!」

  應該流的血都已流盡,解劍巖下的池水依舊清澈,武當山也依舊屹立,依舊是人人仰慕的道教名山,武林聖地。

  改變的只有人,由生而死,由新而老,這其間轉變的過程,有時竟來得如此突然。

  所有的情愛和仇恨,所有的恩怨和秘密,現在都已隨著突來的轉變而永遠埋葬,埋葬在陸小鳳心底。

  現在他只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靜靜的過一段日子,讓那些已經埋葬了的,埋得更深。

  他乘著長夜未盡時下山,卻不知山下還有個人在等著他。

  一個人獨立在解劍巖下,白衣如雪。

  陸小鳳慢慢的走過去:「現在已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你為什麼還不走?」

  西門吹雪道:「人雖已散,曲猶未終。」

  陸小鳳道:「你還準備吹一曲什麼?」

  西門吹雪道:「我追蹤八千里,只為了殺一個人,現在這個人還沒有死,我還準備吹一曲為他送喪的死調,用我的劍吹。」

  陸小鳳道:「你說的這個人就是我?」

  西門吹雪道:「是你!」

  陸小鳳道:「你難道忘了你並不是真的要殺我?」

  西門吹雪冷冷道:「我只知道江湖中人一向不分真假,你若活著,就是我的恥辱。」

  陸小鳳看著他,忽然笑了:「你是不是想逼我出手,試試我究竟能不能破得了你那天下無雙的出手一劍?」

  西門吹雪並不否認。

  陸小鳳笑道:「我知道你很想知道這問題的答案,我也知道這是你的好機會,只可惜你還是試不出的。」

  西門吹雪忍不住問:「為什麼?」

  陸小鳳的笑容疲倦而憔悴,淡淡道:「只要你的劍出鞘,你就知道為什麼了,現在又何必問?」

  難道他已不準備抵抗閃避?難道他真的已將生死榮辱看得比解劍池中的一泓清水還淡?

  西門吹雪盯著他看了很久,池邊已有霧升起,他忽然轉身,走入霧裡。

  陸小鳳大聲道:「你為什麼不出手?」

  西門吹雪頭也不回,冷冷道:「因為你的心已經死了,你已經是個死人!」

  「我的心是不是真的已死?」陸小鳳在問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已像死人般毫無作為?」

  這問題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答案。

  晨霧淒迷,東方卻已有了光明,他忽然挺起胸膛,大步走向光明。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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