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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屋子裡佈置得幽雅而乾淨,雪白的窗紙還是新換上的,窗外天氣晴朗,陽光燦爛,窗台上擺著水仙和臘梅,丁香姨居然已能坐起來了,蒼白的臉上已有了紅暈,就像是一朵本已枯萎的花朵,忽然又有了生命。

  這一切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陸小鳳的心情顯然也比前幾天好了些。

  「我答應過你,我一定會再來看你!」

  「我知道!」丁香姨臉上居然露出溫暖的微笑,「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她斜倚在床上,床上鋪著剛換過的被單,她身上穿著溫暖舒服的寬袍,袍子很長,袖子也很長,掩住了她的斷足和斷腕。

  陽光穿過雪白的窗紙照進來,她看來還是那麼美麗。

  陸小鳳微笑道:「我還帶了樣東西來!」

  丁香姨眼睛裡發出了光,失聲道:「羅剎牌?」

  陸小鳳點點頭,道:「我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做到,我沒有騙你!」

  丁香姨眨眨眼,道:「難道我又騙了你?」

  陸小鳳拉過張椅子坐下,道:「你告訴我,陳靜靜是你的好朋友,我可以信任她!」

  丁香姨承認。

  陸小鳳道:「她真的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能信任她?」

  丁香姨轉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呼吸忽然變得急促,彷彿在勉強控制著自己,過了很久,還是忍不住說出了真心話:「她是個婊子!」

  陸小鳳笑了:「可是你卻要我去信任一個婊子!」

  丁香姨終於回過頭,勉強笑了笑,道:「因為我是個女人,女人豈非總是常常會叫男人去做一些她自己不願做的事?」

  這理由實在不夠好,陸小鳳卻似乎已很滿意,因為她是個女人,你若要女人講理,簡直就好像要駱駝穿過針眼一樣困難。

  丁香姨忽又問道:「她是不是真的已死了?」

  陸小鳳道:「嗯!」

  丁香姨輕輕吐出口氣,臉上的表情就像剛才吐出口濃痰。

  陸小鳳盯著她,忽然問道:「你怎麼知道她已經死了?」

  丁香姨又轉過頭,輕輕咳嗽了兩聲,才緩緩道:「我並不知道,只不過這麼樣猜想而已。」

  陸小鳳道:「你怎麼會這樣想的?」

  丁香姨道:「你剛才既然那麼樣問我,可見她一定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對不起你的人,豈非總是活不長的?」

  這解釋更不夠好,陸小鳳居然也接受了。「不管怎麼樣,我總算已要回了羅剎牌,總算沒有白走一趟。」

  聽到「羅剎牌」三個字,丁香姨眼睛裡又發出了光,看著陸小鳳的手伸進衣襟裡,看著他拿出了這塊玉牌,眼睛裡忽又流下淚來。

  陸小鳳瞭解她的心情。

  就為了這塊玉牌,她不惜毀了自己的家,毀了自己一生的幸福,連自己的人都變成了殘廢!

  這塊玉牌縱然是無價之寶,可是幸福的價值豈非更無法衡量?

  她這麼樣做是不是值得?現在她是不是已經在後悔?

  陸小鳳也不禁歎息,道:「假如這是我的,我一定送給你,可是現在——」

  丁香姨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用不著解釋,現在你就算送給我,我也沒有用了。」她的淚又流下,慢慢的接著道:「現在我只要能看看它,摸摸它,就已心滿意足了!」

  她已沒有手,這塊她不惜犧牲一切來換取的玉牌,雖然就在她面前,她卻沒法子伸手來拿了,這種痛苦豈非已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可是她卻偏偏只有忍受。

  陸小鳳又不禁歎息,勉強笑道:「我把它放在你身上好不好?你至少可以看得清楚些。」

  丁香姨點點頭,看著陸小鳳把那塊玉牌放在她的胸膛上,含淚的眼睛裡忽然露出種誰也無法解釋的表情,也不知是感激?是欣慰?還是悲傷?

  陽光滿窗,玉牌的光澤柔和而美麗,甚至還是溫暖的。

  丁香姨垂下頭,用嘴唇輕吻,就像是在輕吻著初戀的情人。

  「謝謝你,謝謝你——」

  她反反覆覆不停的說著,用兩隻斷腕,夾起了玉牌,貼著自己的臉。

  陸小鳳不忍去看她,他記得她的手本來是纖細而柔美的,指甲上總是喜歡染上一層淡淡的玫瑰花汁,使得她的手看來也像是朵盛開的玫瑰。

  可是現在玫瑰已被無情的手摘斷了,只剩下一根光禿醜陋的枯枝。

  玫瑰斷了,明年還會再生,可是她的手——

  陸小鳳站起來,轉過身,突聽「噗」的一聲,一樣東西穿破窗戶,飛了出去,接著,又是「嗤」的一響,一樣東西穿破窗戶,飛了進來。

  他立刻回頭,丁香姨用兩隻斷腕夾著的玉牌已不見了,心口上卻有一股鮮血泉水般湧了出來。

  她嫣然的面頰又已變為蒼白,眼角和嘴角在不停的抽動,看來彷彿是在哭,又彷彿是在笑。

  就算是笑,那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淒涼痛苦的笑,一種甚至比哭還悲哀的笑。

  她看著陸小鳳,發亮的眼睛也變成死灰色,掙扎著:「你——你為什麼不追出去?」

  陸小鳳搖搖頭,臉上只有同情和憐憫,連一點驚訝憤怒之意都沒有。

  丁香姨這麼樣的結果,竟好像早已在他意料之中,過了很久,他才黯然道:「你是不是又被人騙了?」

  丁香姨的聲音更微弱,道:「我騙了你,他卻騙了我,每個人好像都命中注定了要被某一種人騙的,你說對不對,對不對?——」

  她說得很輕、很慢,聲音裡已不再有悲傷和痛苦。

  在臨死前的一瞬間,她忽然領悟到一種既複雜、又簡單,既微妙、又單純的哲理,忽然明白人生本就是這樣子的。

  然後她的人生就已結束。

  一個人為什麼總是要等到最後的一瞬間,才能瞭解到一些他本來早已瞭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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