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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這道人道:「貧道青楓,也就是這小小道觀的住持。」

  陸小鳳道:「道長莫非是霍天青的朋友?」

  青楓道:「霍施主與貧道是棋友,每個月都要到貧道這裡來盤桓幾天的。」

  陸小鳳道:「現在他的人呢?」

  青楓臉上忽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道:「貧道此來,正是為了要帶施主去見他的。」

  陸小鳳道:「他在哪裡?」

  青楓緩緩道:「他在貧道的雲房中相候,已有多時了。」

  小院中出奇幽靜,半開的窗子裡香煙縹緲,淡淡的隨風四散,門也是虛掩的。

  陸小鳳穿過小院,等青楓推開了門,他就看見了霍天青,霍天青卻已永遠看不到他了。

  霍天青竟已死在青楓道人房裡的雲床上,雲床低几上,有個用碧玉雕成的盤龍杯,杯中還留著些酒,毒酒!

  霍天青的臉是死灰色的,眼角口鼻中,還隱隱可看出已被擦乾淨了的血痕。陸小鳳看著他,心已沉了下去。

  青楓道人神色很慘淡,黯然道:「他來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來下昨日未完的那一局殘棋的,正等著他有什麼新妙著,能逃過那一劫?誰知他卻說今天沒有下棋的心情。」

  陸小鳳道:「他只想喝酒?」

  青楓點點頭,道:「那時貧道才看出他的神情有異,彷彿心事重重,而且還不停的在長吁短歎,喃喃自語。」

  陸小鳳道:「他說了些什麼?」

  青楓道:「他彷彿是在說人生百年,轉眼即過,又說這世上既然有了他霍天青,為什麼偏偏又要多出個陸小鳳。」

  陸小鳳苦笑,卻又忍不住問道:「這酒是你替他準備的?」

  青楓道:「酒是此間所有,酒杯卻是他自己帶來的,他生有潔癖,從來不用別人用過之物。」

  陸小鳳拿起酒杯嗅了嗅,皺眉道:「毒果然是在酒杯上。」

  青楓道:「他幾次拿起酒杯,又放下,像是遇見了一著難題,舉棋不定,貧道正在奇怪時,他突然仰面大笑了三聲,將杯中酒喝了下去。」這滿懷憂慮的道人,雙手合什,黯然道:「貧道實在沒有想到,他年紀輕輕,就已看破了世情,但願他早歸道山。」他聲音越說越低,目中竟似有淚將落。

  陸小鳳沉默著,心情更沉重,過了很久,才長長嘆道:「他沒有再提起別人?」

  青楓道:「沒有。」

  陸小鳳道:「也沒有說起朱停這名字?」

  青楓道:「沒有。」

  雲床旁邊擺著一局殘棋,青楓道人喃喃道:「世事無常,如白雲蒼狗,又有誰能想到,這一局殘棋猶在,他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陸小鳳忽然道:「他著的是黑子?」

  青楓道:「貧道總是讓他一著。」

  陸小鳳拈起粒黑棋,沉思著,慢慢的擺下,道:「我替他下這局棋。」

  青楓淒然而笑,道:「這一子擺下,黑棋就輸了。」

  陸小鳳道:「但除此以外,他已無路可走了。」

  青楓道:「這局棋他本就輸了,他自己也知道的,只不過一直不肯認輸而已。」

  陸小鳳目光凝視著遠方,喃喃道:「但現在他畢竟已認輸了——棋局就是人生,只要一著走錯,就非輸不可。」

  青楓忽然揮袖拂亂了這局殘棋,悠悠道:「人生豈非也正如一局棋,輸贏又何必太認真呢?」

  陸小鳳道:「若不認真,又何必來下這一局棋?」

  青楓看了他一眼,雙掌合什,慢慢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一陣風吹開窗戶,夜色已籠罩大地。

  陸小鳳躺在床上,凝視著胸膛上的一杯酒,這杯酒已在他胸膛上擺了很久,直到現在還沒有喝下去,他似已連喝酒的心情都沒有。

  花滿樓道:「你在想朱停他們?」

  陸小鳳沉默。

  花滿樓道:「人若將死,其心也善,霍天青既然已決心求死,想必就不會再造孽殺人,現在他們說不定已平安回到家裡。」

  這句話不但是安慰陸小鳳,也是安慰他自己。陸小鳳卻彷彿沒有聽見。

  花滿樓勉強笑了笑,道:「無論如何,這局棋總算是你贏了。」

  陸小鳳忽然長長嘆息一聲,道:「但這最後一著,卻不是我自己下的。」

  花滿樓道:「也不是照你的意思下的嗎?」

  陸小鳳道:「不是。」

  他苦笑著,又道:「所以我雖然贏了這局棋,卻比輸了還難受。」

  花滿樓也不禁長長嘆息,道:「他為什麼不肯將這一局殘棋下完呢?」

  陸小鳳道:「因為他自己知道這局棋已輸了,就正如他昨天也不肯下完那局棋一樣——」

  這句話剛說完,他突然從床上跳起來,胸膛上的酒杯「噹」的一聲,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花滿樓知道他從來也不肯讓自己的酒杯跌碎的。但現在他卻似已完全忘了這句話,他失魂落魄的站在那裡,只覺得全身都已冰冷,從頭一直冷到了腳底。

  花滿樓並沒有問他為什麼?花滿樓知道他自己會說出來。

  陸小鳳忽然道:「昨天他也沒有下完那局棋?」

  花滿樓道:「不錯。」

  陸小鳳道:「昨天他還在青風觀下棋。」

  花滿樓的臉色也變了。

  陸小鳳道:「上官飛燕若是死在他手裡的,他昨天怎麼能在這裡下棋?」

  上官飛燕在數百里外,霍天青就算長著翅膀也無法在一天之內趕回來。上官飛燕正是昨天死的。

  花滿樓只覺得手腳也已冰冷,歎聲道:「我們難道錯怪了他!」

  陸小鳳緊握著雙拳,道:「至少上官飛燕絕不會是被他殺了的。」花滿樓點點頭。

  陸小鳳道:「至少這一點我們是錯怪他了。」

  花滿樓道:「他為什麼不辯白?」

  陸小鳳道:「他約我在青風觀相見,也許正是為了要那道人來證明昨天他還在青風觀下棋的。」

  花滿樓道:「因為他知道若是空口辯白,你一定不會相信的。」

  陸小鳳道:「只可惜他竟連辯白的機會都沒有。」

  花滿樓道:「這麼樣說來,他當然不是自己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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