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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展白只覺滿室清香撲面而來,心中還未及多作思索,這青衣小婢便又將蓋碗捧到他面前,一面又從盤中取了個碧玉湯匙,一匙匙地將碗中參湯,喂人展白嘴裡。

  展白茫然吃完了它,神氣驀覺一旺,但心裡卻更感難受,自己此刻直有如在接受著別人的施捨一樣,而施捨自己的物件,卻完全是為著另一個人的面子,而自己竟連此人是誰都不知道。

  一想到這裡,他便恨不得將方才吃下去的東西全部吐出來,目光轉處,卻見門口又有人影微微一閃,接著便有一聲輕脆的嬌笑從門外傳來,四周的寂靜,似乎全都被它劃開。

  但展白此刻的心情,卻是極不適宜承受這種笑聲的。

  他厭惡地皺了皺眉頭,只見門外又已悄然走進一個婀娜的身影,手裡竟又是端著一個青玉茶盤,盤上又是一隻青玉蓋碗,這身材婀娜的妙齡少女,一手端著茶盤,一手扶著纖腰,蓮步依依,體態娉婷,像是柳絲似的,被微風吹了進來。

  展白此刻轉過頭去,這少女輕輕一笑,柔聲問道:「公子,你可要吃些東西?呀——你已有好多天沒有吃東西了哩。」

  她說話的聲音這麼嬌柔,每句話的尾音都拖得長長的,就像是月夜之下遠方飄來的青玉簫聲,簫聲雖止,餘音卻久久不歇。

  但是這嬌柔的語聲聽進展白的耳裡,他緊皺著的雙眉,卻皺得更深了,他甚至覺得這嬌柔的語聲只不過是用來揶榆諷笑自己——「公子……好多天沒有吃東西了。」他不由暗「哼」一聲,忖道:「施捨,又是施捨,」於是他大聲叫了起來:「端出去,端出去。」

  這妙齡少女腳步已停在他的床前,此刻不禁為之一怔,道:「你這是幹什麼?」語聲竟仍然是嬌柔的。

  展白暗歎一聲,心中突又覺得有些歉愧,無論如何,人家對自己總是一番好意,自己如此相待,豈非太過無禮。不禁說道:「多謝姑娘的好意,不過——你還是端出去好了。」他語氣雖已和緩得多,但頭卻仍未轉回,只希望自己回過頭來的時候,房中又只有自己一個人,那麼,他便能靜靜地思索一下。哪知這少女卻又嬌笑一聲,道:「你不想吃東西就算了,幹嘛這麼凶呀!人家費了好多心思,全心全意地幫了你這一次忙,你……你現在卻要叫人家出去。」

  這幾句話說得展白為之一怔,回過頭來,只見站在自己床前的少女,一身錦衣,雲鬢高挽,神態嬌俏之中,卻又流露出一種清雅高貴之氣。

  這少女秋波一轉,瞬也不瞬地凝注在他臉上,突又嬌笑道:「說真的,你對我這麼凶,真是不應該了,你知不知道,我為了幫你的忙,惹了多少麻煩?你呀……你真是不知好歹。」

  纖腰一扭,將手中的玉盤,放到展白床頭的小幾之上,自己的身軀,卻輕輕坐到展白床側,接著道:「來,我喂你吃東西,你要是生了氣,儘管氣,可別把自己氣壞了,餓壞了肚子,那我可不答應!」展白呆呆地望著這少女,心裡更加迷惑,他不用費心思索,便知道自己和這少女根本連面都未見過,但這少女此刻對自己說起話來,卻像是多年知交似的,既關懷又親熱,「她還幫過我的忙?」但幫的是什麼忙,展白卻完全不知道。

  一陣陣淡淡的幽香,隨著窗外吹人的微風,吹進他的鼻端,他只覺這少女坐得越來越近,一張嬌甜俏美的粉面,也似乎湊到自己眼前,他對這少女雖無惡感,但她這種肆無忌憚的大膽作風,卻又使他心底泛起一種厭惡的感覺。

  他一正臉色,沉聲說道:「在下與姑娘素昧平生,姑娘如果真的有恩於在下,在下日後必有以報答姑娘,但在下此刻並不想吃東西。再者男女獨處一室,也該稍避瓜田李下之嫌,請姑娘還是留意些的好。」

  哪知這少女坐在床側,一手支著床沿,一手支著下頷,一雙明目,卻望在屋頂上,生像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

  等到展白的話說完,她方自緩緩垂下頭來,眼角斜斜一瞟,卻又立刻收回目光,望在自己的一雙纖纖蓮足上,低語道:「真的有恩於在下,真的,在下……」掩口噗嗤一笑,眼注流轉,瞟了展白一眼:「難道你認為是假的嗎?」玉手輕抬,一隻春蔥般的手指,筆直地指到展白麵前:「告訴你,要不是我,你呀……你早就被人抬出去了。」語聲輕柔嬌脆,配合著她的眼波和動作,令人看來,只覺她舉手抬目之間,都含蘊著萬千種風情儀態,生像是她雖然在罵人,可是被罵的人卻仍然有福了。

  展白呆呆地望著她,一時之間,也不知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一面暗中思忖:「如此說來,剛才那黑衣少女,便是受她所托了……」心念一轉:「那麼她是誰呢?難道她也是那淩風公子的姐妹不成?」仔細一看,這少女的俏甜嬌麗,脫略形跡,雖和那黑衣少女的豔如桃李,冷若冰霜,以及那淩風公子的狂妄高傲,冷酷無情,大不相同,但眉目之間,卻和他們有幾分相似之處,他無法瞭解這兄妹三人的生性怎會有如此的差異,一面卻又不禁大為同情那中年美婦,試想有著這樣三個兒女的母親,對其身心的負擔,又該是多麼沉重哩!

  他雖然曾經聽過「武林四公子」的聲名,但對江湖中這聲名極響的四位「公子」的家世,卻只有一個極為模糊的印象而已,僅知這四人家世俱都顯赫無比,武功的師承,更是來歷不凡,是以甚至在一眼瞥見「安樂公子」四個字時,都不能很快地想出此人究竟是什麼身份來。

  他沉思半晌,越思越糊塗,直到這少女又自一笑,問道:「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他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回答人家的話。

  「但是,我該如何來回答她的話呢?」他不禁又在躊躇:「感激?」這在一個倔強的人來說,那是一種多麼難以表達的情感啊!他一面尋找著自己的答話,一面卻又暗暗忖道:「她媽媽救了我,她哥哥要趕我出去,她姐姐替我解了圍,卻是受她的所托,但我又根本不認得她。唉——這其中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們本是一家人。但彼此的關係,為什麼如此複雜呢?」

  他本就異常紊亂的思潮,此刻更是紊亂不堪,竟連一句該說的話都說不出來,方自定了定神,哪知身側突地響起一個奇冷澈骨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她說的話你聽到沒有?」

  展白心頭一凜,轉目望去,卻見床側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材頎長的人影,一身襤褸的衣衫,一頭蓬鬆的亂髮,頷下的鬍鬚,更是亂得驚人,與這庭院中的一切都不大相稱,只有那一雙利如閃電的眼睛,正在瞬也不瞬地望著自己,目中的寒意,比語氣中還重三分。

  這突來的怪人,這突來的問話,使得展白更加怔住了。

  那少女面上仍然帶著春花般的笑容,也沒有去望這怪人一眼,仿佛這怪人的出來,根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似的。

  亂髮怪人眉峰微皺,冷冷又道:「你聽到我說的話沒有?」

  展白失神地望著他,仍未答話,亂髮怪人冷冷一笑,霍然伸出手來,殘破的衣袖也隨之揚起,帶起一陣陣強勁的風聲。

  那少女面上笑容未斂,突地一回身,抱住這亂髮怪人的手臂,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兩句話,怪人目中的威光,立刻盡斂,溫柔地望了少女幾眼,手臂一伸一縮,身形突地電閃而退,頭也未回,便從開啟的窗中掠了出去。

  窗戶雖不小,但只架開一半,這怪人身形頎長,不知怎地,竟連望都未望一眼,便從那遠比他身形狹小的窗中掠出,就像他背後長了眼睛,又像他身軀可以隨意伸縮似的。

  他來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展白望著他的倏忽來去,心裡更是驚疑,只覺自己所經所遇,都有如夢境一般。

  那少女緩緩回過頭來,望著展白格格一笑道:「你怕不怕他?」

  展白茫然搖了搖頭,道:「他是誰?我為什麼要怕他?」

  這少女伸手一攏鬢角,又在展白的床側坐了下來,一面仍自嬌笑道:「你為什麼不怕他?他的武功可真厲害呀,連大哥和爹爹都說他武功深不可測,只是他從來不和人動手,是以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誰也不知道,可是……嘿嘿,要是有誰欺負了我呀,他老人家就不答應了,非將那人打個半死不可。」她語聲微頓,又道:「上次一個從魯北來的,叫什麼『三翅粉蝶』的傢伙拜見爹爹,在花園裡碰見了我,以為我好欺負,就對我說了兩句難聽的話,我心裡又羞又氣,正想動手教訓他,但是還等不到我動手,雷大叔他老人家永遠好像跟在我身後似的,那小子看見他老人家來到,還要逞威風,他老人家連話都沒有說,輕輕一抬手,就將那小子活活地劈死在一叢玫瑰花下了,讓他……死了還做個風流鬼。」

  她咭咭呱呱說了一大套,說到後來,又噗嗤笑出聲來,這少女既像是輕佻,又像是天真,什麼話都敢說。展白一面聽著她的話,心中一面不停地思忖:「這亂髮怪人是誰?怎地能在這深沉似海,有如侯門般的家庭中來去自女口?」

  又忖道:「她的爹爹到底是什麼身份?怎地連採花大盜都會來拜見他?」

  聽到後來,這少女說「三翅粉蝶」死在花下,還替他下了個「風流鬼」的注腳,又不禁在心中暗笑:「她怎地連這話都說得出口。」

  他卻不知道這少女自幼嬌縱成性,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害羞,更不知道什麼是畏懼,此刻「噗嗤」一笑,又自說道:「方才雷大叔伸出手來,若不是我站在旁邊,你這條小命也算完了,」她掩口一笑,忽又幽幽長歎了一聲,雙目望著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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