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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第五回 淩風公子

  展白昏迷之中,只覺車聲轔轔,顛簸不已,又似聞水聲淙淙,仿佛在水上,但腦中始終是一片混沌,有時覺得自己又回到許久許久以前,還躺在媽媽那溫暖的懷抱裡,有時又覺得自己赤手空拳,正在和無數個手持利劍的惡魔拼命激鬥,自己一會兒將這些惡魔全都打跑,但一會兒又被這些惡魔打倒地上,那無數柄利劍就在自己身上一分一寸地切割起來。

  終於一切聲音歸於靜寂,一切幻象也全都消失。

  他茫然睜開眼來,腦中空空洞洞地,眼前也還是一片空白。這些天來,他一直在渾噩中度過,此刻自然難免有這種現象。直到時間又過去許久,他呆滯的目光,才略為轉動一下,這時候一切他視覺所見之物,才能清楚地映人腦中。

  他赫然發現自己竟是處身在一間精緻華貴無比的房間裡,床的旁邊,放著一個茶几,通體是碧玉所制,茶几上一隻金猊,一縷淡煙嫋嫋升起,仍在不斷地發著幽香。

  於是千百種紊亂的思潮,這一刹那間,便在他空虛的腦中翻湧起來:「這是什麼地方?我究竟怎的了?這是怎麼回事?我不是隨著鏢車……哦,不對,我早巳離開他們。」

  因之那天晚上所發生的每一件事,便一幕一幕地在他腦海中映現了出來。

  他記起了燕雲五霸天的劫鏢,記起了安樂公子的仗義出手,也記起了那只裡面放著梅湯的細瓷蓋碗,記起了那迫風無影華清泉的神秘的死,記起了自己手中之劍竟被那神秘的人影奪去,又記起了那詭異的奇人,神秘的中年美婦,和她慈祥的笑容。

  於是他也記起暈迷前的那一刹那,他知道當自己暈迷之後,一定是被那高貴的婦人救到這間高貴的房間來。

  「但是,她究竟又是什麼人物呢?」一眼望去,任何人都會將她看成一位元高官的貴婦,或者是巨富的夫人,但是當他想起那守護在車旁的三個大漢,想起她和這三條大漢所說的話,想起當她將自己從這三條大漢手中救出時所施展的那種驚人的身法,不禁又為之茫然。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只覺自己腦中的思潮,越來越亂,試一掙扎坐起,全身竟是軟的沒有一絲力道,長歎一聲,側目望去,只覺窗外月色甚明,高高地掛在柳樹梢頭,月光滿窗紙,映人房中,照得床前地上,呈現出一片銀色光華。

  「假如爹爹不死,那麼生活是多麼的美呀!此刻我也許還和舊時一樣,和那只花貓一齊躺在屋角的斜陽之下,唉……爹爹,你臨死的時候,為什麼不將害死你的人到底是誰告訴我呀?唉……縱然我知道了又怎樣!我……我只是一個無用的人,我連爹爹的遺物都不能保留,又怎能為他老人家復仇。」

  一時之間,他心胸中又被悲愴堵塞,禁不住再次長歎一聲,張開眼來,哪知目光動處,卻見到一雙冰冷的目光,正瞬也不瞬地望在自己身上。

  屋裡沒有燈光,但窗外月明如洗,月光之下,只見這人穿著一襲淡藍的絲袍,長身玉立,神情瀟灑已極,面目極為英俊,只是嘴角下撇,在月光之中,冷森森地帶著一分寒意。

  展白心頭一跳,他雖在病中,自信耳目還是極為靈敏,甚至窗外秋蟲的低鳴,他都能極為清楚地聽出,但這人從何而來,何時而來,他卻一點也不知道。這英俊、瀟灑、卻又森冷,倨傲的少年,就像幽靈似的,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這少年目光凜凜一掃,緩步走到床前,森冷地輕叱一聲:「你是誰?」

  展白一愕,隨即道:「小可……」

  哪知這少年雙目一翻,根本不理睬他的答話,又自冷叱道:「不管你是誰,快給我滾出去!」

  展白不由心中大怒,冷笑一聲,道:「閣下又是何人?小可與閣下素不相識,請閣下說話,還是放尊重些。」

  那少年目光如利劍般凝注在他的臉上,面上木然沒有任何表情,有如泥塑一般,口中卻冷笑一聲,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你知不知這是什麼地方?」

  展白不禁又是一愕,暗問自己:「此人是誰?這是什麼地方?難道他就是這裡的主人?那麼那高貴的婦人,怎會將我帶到這裡來而他卻不知道?」

  心念數轉,怒氣漸消,疑雲卻又大起,掙扎著想支撐坐起,但力不從心,又撲地倒在床上。

  那少年目光,似乎也大為驚異,冷哼一聲道:「原來你受了傷,那麼,又是誰將你帶來此地的?」

  袍袖一拂,走到那碧玉小幾之前,將幾上的金色香爐移動一下,放得正了些,又冷哼了一聲,低語道:「竟將我的龍涎香都點了起來。」

  展白心中一動,脫口道:「閣下是否此地的主人?」

  那少年冷笑一聲,介面道:「我不是此地的主人,哼哼,難道你是此地的主人不成!」

  展白心中暗叫一聲:「慚愧!」

  非但再無怒火,反覺歉然,訥訥地說道:「小可實在不知此處是何地,也不知是怎麼來的?閣下若是此地的主人,只管將小可抬出去便是,唉!小可……」

  那少年雙目一張,冷叱道:「你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是怎麼來的?哼哼!」

  突然回過身來,厲叱一聲:「不管你有傷無傷,有病無病,快些給我滾出去,若是等到我親自出手,哼哼,那你就慘了!」

  展白暗歎一聲,他此刻心中雖又怒火大作,但轉念一想,這裡若是別人的居處,而自己卻糊裡糊塗地睡在人家床上,自然難怪人家不滿,便又將心中怒火捺下去,緩緩道:「閣下若是此地的主人,小可自應離去,只是小可此來,實非出於本意,閣下又何苦如此咄咄逼人!」

  那少年劍眉一軒,厲叱道:「一盞茶之內,你若不快些滾出去,本公子立時便讓你……」

  展白縱是極力忍耐,此刻亦不覺氣往上撞,介面道:「閣下縱然能將一個手不能動,身不能移的病人傷在掌下,也算不得什麼英雄。」

  那少年目光一凜,突地連聲冷笑道:「如此說來,你若未病,我就無法傷你了?」

  展白也冷笑道:「這個亦未可知。」

  他本非言語尖刻之人,但此刻卻被這少年激得口齒鋒利起來,心中本想說出自己來到此地,大約是被那中年貴婦帶來,但自己卻連人家的姓名來歷都不知道,想起那三條大漢和她的對話,更怕替那中年貴婦帶來麻煩。

  暗道一聲:「展白呀展白,你寧可被這少年摔出房去,也萬萬不可連累人家!」

  只是他卻未想到,他若真的是被那中年貴婦帶來此間,那麼那中年貴婦必定有著原因,她和這少年也必關係異常密切,否則怎會如此?

  那少年目光轉了幾轉,突地走到展白身前坐了下來,伸手把住展白的脈門,展白心中既驚且奇,但周身無力,根本無法抗拒,只得由他捉住手腕,抬目望來,卻見這少年眉心深皺,右手一動,又將自己的另一隻手腕抓住,沉吟半晌,目中竟現出驚異之色,起身在屋內轉了兩轉,袍袖一拂,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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