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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他心胸之中,茫然已極,隨意尋了一塊石塊,倚著樹幹坐了下去,只覺思潮越來越是混沌,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竟不知東方之既白。

  睡夢之中,他彷彿又回到那有如黃金般的童年,慈祥的母親,正溫柔地拍著他的身子,嘴裏哼著一支不知名的兒歌。

  於是他笑了,初升的陽光,正像慈母的手,溫柔地拂在他身上,一時之間,他不知此刻是真是夢,只覺得那拍在自己身上的手,竟越拍越重,終於一揉眼睛,醒了過來,耳邊卻聽一個溫柔的聲音說道:「朝露晨風,如此之重,你睡在這裏,也不怕著了涼嗎?」

  這聲音越發真切,真切得使他也知道並非來自夢中了。他努力清醒一下自己的頭腦,張目一望,只見一個滿身華服的中年美婦,正站在自己身前,用一種無比慈祥的目光望著自己,而這種目光,他已久久沒有享受到了。

  這中年美婦見他張開眼來,慈祥的臉上微微一笑,又道:「少年人不知珍惜自己的生命,到年紀大了以後,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語音雖親切,其中卻似有種難以描述的憂鬱味道。

  展白怔了一怔,翻身爬了起來,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此刻見這中年美婦與自己素不相識,卻如此溫柔慈祥地對待自己,心中不禁大為感動,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卻又訥訥地不知該說什麼好。

  那中年美婦見到他這副樣子,目中的神色更為慈祥了,輕輕長嘆一聲,又道:「男子漢志在四方,本應出來闖蕩的,但是,唉,世上又有什麼地方能有家那麼溫暖呢?看你面目憔悴,顯見得在外面已經流浪很久了,你要是不怪我多嘴,你……你還是快點回家的好。」

  說完輕輕一拍他的肩膀,轉身走了過去。

  展白望著她的背影,心胸之間但覺熱血奔騰,不能自已,突然哀聲嘆道:「我……我沒有家!」兩滴晶瑩的淚珠,在眼眶中轉了兩轉,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

  那中年美婦走了兩步,聽到這句話,腳步一頓,又轉身回來,展白伸手一抹面頰上的淚珠,長聲嘆道:「我一生之中,從沒有見過像夫人這樣的好人,所以忍不住——」

  他語聲一頓,掃目望處,卻見樹林盡頭,停著一輛極為華麗的馬車,車轅兩側,竟有四個勁裝佩劍大漢端坐馬上,不住地回頭望來,一個個濃眉深皺,似是不高興。

  他心念一動,便又接道:「夫人有事,還是走吧,我……我以後一定會珍惜自己的生命的。」

  他嘴裏如此說,心中卻在暗忖:「其實生命有什麼值得珍惜的,我若不是還有父仇未報,就算立刻死了也不可惜,只是我連殺父仇人是誰都不知道,父親的遺物也被我弄掉了!」不禁又為之悲愴不已。

  那中年美婦柳眉微皺,柔聲問道:「你年紀還輕,但言詞之中,卻怎的像是有著許多悲愴難解之事?唉!你們少年人總是這樣,還未識得愁滋味,就已如此憂鬱了,等到你像我這樣的年紀,心裏就是有憂愁煩悶之事,也不會說出來了,唉!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唉,少年人,還不笑一笑?大好生命,黛綠年華,都在等著你去好好享受哩!」

  這中年美婦溫柔地說著,展白只恨不得她永遠說下去,抬頭一望,卻見她眼中的憂鬱之色,似乎甚於自己,不禁暗忖:「這位婦人衣衫麗都,風姿華貴,顯見不是達官貴人家眷,便是鉅賈富賈妻室,正是極有福氣之人,怎地卻有著如許煩惱?」

  又忖道:「她和我素昧生平,就已如此對我,想見她平日必是極為慈祥的好人,她若真是煩惱,我豈能不為她解決?」

  他只知人家如此對待自己,自己便應加上十倍去報答人家,卻將自己的煩惱拋在一邊,至於人家的煩惱,是否他所能解決,他也不管,一挺胸膛,朗聲說道:「我看夫人也像有著什麼煩惱之事,不妨告訴在下,我雖無用,卻還有些笨力氣,只要我能辦到的事,一定全力為夫人去做。」

  那中年美婦展顏一笑道:「我與你素不相識,你為什麼要幫我的忙呢?」

  展白不禁怔了一怔,訥訥地說道:「夫人如此問我答不出,但我流浪以來,就算躺在大雨之下,也從未有人管我,而此刻夫人卻如此照顧我,我若能為夫人效勞,便是最為高興之事了。」

  說到後來,他只覺自己所說之話,正是天地間唯一的道理,是以聲調便越說越響,仍自惺忪著的睡眼,也露出神采來了。

  那中年美婦目光轉了兩轉,似乎心中也大為感動,輕輕嘆道:「唉,傻孩子,我只是乘車經過這裏,看到你睡在朝露之下,怕你著了涼,是以便下車招呼你一聲,這又有什麼了不起?我若真有什麼困難之事,要你去做,那你豈不是太呆了些嗎?」

  展白長嘆一聲道:「我不會說話,心裏想著的事,常常無法說出來!」那中年美婦突地輕輕搖了搖手,道:「不說也好,反正我已知道你是個很好的孩子,你的好意,我會常常記在心裏的,唉——青兒的心,要是有你一半善良就好了,老天為什麼總是讓善良的人受苦呢?」

  伸手一撫兩頰,目光溫柔地在展白身上凝視半晌,又道:「不要忘記我的話,把心裏煩惱的事拋開,世上沒有家的人多得很,年輕人最要不得的就是自怨,你知不知道,生命中一些美好的事情,是要自己去創造的,若是意志消沉,不去奮鬥,這種人就只配受苦一輩子。」她又微微一笑,轉身走去。

  他站在樹下,呆呆地愕了半晌,那中年美婦所說的話,此刻仍然在他耳旁繚繞著:「……大好生命,黛綠年華,都在等著你去享受……生命中一些美好之事,是要自己去創造的……」他細細體會著這些話裏的含意,不覺想得痴了。

  那知林外馬蹄之聲,又復大作,他抬目望去,只見三匹健馬,箭也似地衝進樹林來,堪堪馳到他面前,馬上的人各自一勒韁繩,那三匹馬昂首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馬上的騎士已掠下馬來,卻正是方才護在那中年美婦車旁的勁裝漢子。

  展白微微一驚,又大為奇怪,不知道這三個大漢突地折了回來,是何用意。

  那三個勁裝大漢,腳步沉實,身軀剽壯,兩邊的太陽穴鼓起如丘,一眼望去,便能看出俱是武功不弱的練家子。他們橫掃展白一眼,一言不發,便並肩向他走了過來,眼中更是殺氣騰騰。

  展白大為詫異:「這些人看來似要加害於我,但我卻一個也不認得,天下事怎的如此奇怪,總是要讓我遇著些無謂的煩惱!」

  念頭尚未轉完,這三個勁裝大漢已各自暴喝一聲,分做三個方向撲了上來,展白大驚之下,身形微塌,後退兩步,背脊緊緊靠在樹幹上,「霸王卸甲」、「如封似閉」,一連擋了三招。

  那三條大漢冷笑一聲,叱道:「小伙子快些拿命來吧,就憑這兩下子想在大爺們面前拼命,那你是在做夢。」三人聯手,唰、唰、唰,又是三掌。

  展白武功本就不高,手中無劍,更要再打三分折扣,加上他疲勞未復,心神交瘁,此刻哪裏是這三條如龍似虎的大漢敵手,勉強又拆了數招。心裏忍不住想問:「我和你們又有何冤何仇?你們怎的什麼話不說,就要我的命?」但他乃十分倔強之人,口中卻絕對不問出來,因為只要一問,便顯得自己示弱於人,那是他寧可死去也不肯幹的。

  這三條大漢冷笑連連,手底下越來越辣,竟都是武林中叫得出字號來的高手,展白一個疏神,前胸便被「砰」地著了一掌,幾乎將他背骨都盡數打折,但他卻連哼也未哼一聲,「力劈華山」、「黑虎掏心」倏然攻出一拳,同時「進步撩陰」,一腳踢向右邊那大漢的下腹。

  這一拳、一腿,正是他全身功力所聚,那三條大漢竟都被他逼退一步,尤其右邊那大漢久居江南,「南拳北腿」,南人本不善使腿法,此刻竟險些被展白一腿踢中。

  他連退二步,方自拿樁站穩,大怒之下,突地反身一抽,從身後抽出一柄精光雪亮的鬼頭刀來,迎風一劈,喝道:「點子不軟,並肩子撤青子招呼他。」

  一溜青光,當頭向展白砍了下去,另兩人也各自抽出兵刃來,惡狠狠地撲向展白,一面縱聲笑道:「喂,你這小子可知道大爺們為什麼要宰你?嘿嘿,想是你這小子前生缺了德,今生叫你死了也是個糊塗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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