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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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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光一閃,血光崩現,安樂公子、「摩雲神手」,不約而同地大喝一聲:「華師傅!」箭步一竄而前,卻見這縱橫武林一世的「追風無影」已倒在地上,頸間血流如注,竟連後話都沒有一句,就自刎而死。他那乾枯的手掌裏,仍緊緊抓著那方絲綢,長劍一碧如洗,瑩如秋水,橫置在他胸前,映得他扭曲的面孔,看起來竟有一分猙獰的感覺。 這一個突生的變故,有如晴天霹靂,使得每個人都愕住了,任何人連做夢都不會想到,這「追風無影」竟會突地橫劍自刎,事前不但沒有留下片語隻字,甚至連半點跡象都沒有。 「摩雲神手」雖是性情冷酷,深藏不露之人,此刻亦不禁顏色大變,瘦長的身軀一俯,將這華清泉的屍身斜抄了起來,只見他頸間傷痕甚深,頭軟軟地搭了下去,面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著,不知是因為生前的激動,抑或是死時的痛苦。 暮風吹過樹林,使得他機伶伶地打了個寒噤,轉目望去,只見那少年展白愕愕地站在旁邊,臉上鐵青一片,像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向沖天和「追風無影」相交多年,此刻橫抄著這曾經叱吒一時的武林高手的屍身,心中思潮澎湃,他深知華清泉的為人,知道他也正和自己一樣,情感的堅強,足以經得起任何重大的打擊,那麼他又為什麼在見到那方絲綢時,就突地如此呢? 他輕輕放下這具屍身,緩緩扒開那隻緊握著的手掌,取出那方絲綢來,乃見這方竟能使得一個武林高手喪失性命的東西,只是一塊極其普通的布料,本來雖然也曾是鮮豔的,但此刻卻已舊得泛黃,而且四側絲線脫落,極不規則,像是由一塊大綢子上用重手法扯落的。 那麼,在這一小塊極其普通的絲綢裏,又隱藏著一個什麼巨大的秘密? 「摩雲神手」心思轉動間,突地掠起如鷹,身形輕折,疾伸鐵掌,刷地向那少年當胸擊去。 那知這少年展白卻仍然動也不動,目光凝視,好像是什麼也沒看到。 向沖天大喝一聲,腕肘微抖,突地變掌為抓,五指如鉤,勾住這少年展白的手腕,左掌一揚,將掌心那方絲綢送到他的眼前,厲聲喝道:「這是什麼?」 少年展白緩緩抬起眼睛來,呆滯地望著他,卻搖了搖頭。 「摩雲神手」勾住這少年展白左腕的右手,突地一緊,一雙鷹目,其利如電,瞬也不瞬地望在這少年面上,又厲聲喝道:「朋友,你究竟是什麼人?這塊破布究竟是什麼東西?」 一種深入骨髓的痛苦,使得這少年展白的一條左臂幾乎完全失去知覺,但是他仍然強忍著,嘴中絕不因任何痛苦而呻吟出來,只是深深地又搖了搖頭,這方絲綢雖然是他自己取出的,但他和別人一樣,也在驚異於這件突生的變故,驚異於這方絲綢的魔力,因為他亦是一無所知的。 「摩雲神手」雙眉一軒,右掌微擰,少年展白禁不住輕輕一哼,他知道只要人家再一用力,自己的手腕便得被生生擰斷。 但是他生具傲骨,求情乞免的話,他萬萬說不出來,別的話,他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因為這方絲綢,確是自己取出交給那「追風無影」的,而「追風無影」又確是為此而橫劍自刎。 他心中暗嘆一聲,忖道:「其實我又何嘗知道此事竟會如此發展?我若知道『追風無影』會因此而死,那麼我也萬萬不會取出這方絲綢來——」 抬目一望,卻見那始終俯首凝思著的安樂公子雲錚緩步走了過來,徐然伸出手臂搭在向沖天的左掌上,將向沖天的鐵掌,從展白的腕間移開。 向沖天面色微變,沉聲道:「公子,你這是幹什麼?」 雲錚輕嘆一聲,卻不回答他的話,轉過頭去,向那少年展白緩緩道:「兄台亦是姓展,不知是否就是那『霹靂劍』展老前輩的後人?」 展白身軀一挺,道:「小可庸碌無才,為恐辱及先人,是以不敢提及。此刻公子既然猜中,唉!」他左腕之間,雖仍痛徹心脾,卻絕不用右手去撫摸一下。 安樂公子微微一笑,道:「這就是了,兄台如不是展大俠的後人,方才也就絕不會對那——華師傅屈膝的。」 他語聲微頓,少年展白立刻長嘆一聲,道:「先父慘死之後,小可不才,雖不能尋出元兇,但親仇如山,並未一日或忘。」他望了華清泉倒臥著的屍身一眼,又自嘆道:「華老前輩義薄雲天,對先父的恩情,又豈是小可叩首能報萬一的?卻又怎知——唉!」 他長嘆一聲,結束了自己的話,心中卻覺得情感激動難安,因為他感到自己有生以來,命運坎坷,很少有人對自己加以青睞的,而今這安樂公子雲錚,不但對自己屢屢維護,最難得的是,自己竟從這僅見一面的初交身上,獲得一份世間最為難求的瞭解。 「摩雲神手」向沖天左掌一攤,卻又攤出那方絲綢,沉聲道:「如此說來,此物又是什麼?」 展白目光一垂,嘆道:「這個麼……小可卻也不知道因何會使華老前輩如此——」他心中突地一動,倏然頓住了話。 卻見那安樂公子已含笑道:「兄台誠信君子,既然如此,小弟萬無信不過兄台之理,而且此事太過離奇,亦非我等能加以妄測,只是——」他語聲一頓,倏然轉身,俯身拾起那柄碧光瑩瑩的長劍,用左手兩指挾住劍尖,順手交與展白,又自接口說道:「此劍神兵利器,大異常劍,武林中人知道此劍來歷的必定不少,兄台挾劍而行,如想隱藏行蹤,恐非易事哩。」 此刻日已盡沒,晚風入林,溽暑全消。 展白心中思潮翻湧,緩緩伸出手,去接這柄碧劍,一面訥訥道:「小可孤零飄泊,今日得識兄台,復蒙兄台折節傾蓋,唉!只是小可碌碌無才,卻不知怎樣報兄台此番知己之恩。」 那知他手指方自觸及劍柄,林木深處,突地傳來一聲長笑,一條人影,貼地飛來,其疾如矢,展白只覺肘間一麻,一個清朗的口音說道:「那麼,此劍還是放在區區這裏,來得妥當些。」 語聲之始,響自他身邊,然而語聲落處,卻是十丈開外,只見一條身量彷彿頗高的人影,帶著一溜碧光,電也似地掠了過去,眨眼之間,便自消失於林木掩映之中。 這條人影來如迅雷,去如閃電,輕功之妙,可說驚世駭俗,不但展白沒有看清他的來勢,就連「摩雲神手」及安樂公子都像是大出意外,不禁為之一驚、一愕,原先挾在安樂公子雲錚手上的劍,此刻竟已無影無蹤。 雲錚大喝一聲,身形暴長,颼然幾個起落,往那人影去向掠去,「摩雲神手」向沖天目光一轉,冷笑一聲,雙臂微振,亦自如飛掠去。 展白微微愕了愕,眼見那向沖天的背影亦將消失,再不遲疑,猛一弓身,腳下加勁,便也追去。 耳邊只聽得身後發出焦急的呼喝聲,想必是那些始終遠遠站在一邊的鏢客捕頭發出的,他也沒有駐足而聽。 他雖然施出全力,在這已經完全黝黑的林木中狂奔,但是片刻之間,他卻連那「摩雲神手」向沖天的身影也看不見了。 這片林木雖然佔地頗廣,但是他全力而奔,何消片刻,亦自掠出林外,舉目四望,只見穹蒼似碧,月華如洗,月光映射之下,四野一片沉寂,卻連半條人影也看不到。 他微微喘了口氣,解開前襟的一粒鈕子,讓清涼夜風當胸吹來,但心中卻仍是熱血如沸,紊亂難安,這兩個時辰中所發生的事,件件都在心中,然而卻件件使他思疑不解。 令他最感到奇怪的是,那「追風無影」華清泉,既是他故去父親的知交,那麼卻又為著什麼一見那方舊了的絲綢,就突地自刎?而自刎之前,心情就顯得激動不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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