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龍 > 劍·花·煙雨江南 | 上頁 下頁
二二


  小雷不能回答,沒有人能回答。她本來有很多次機會可以殺死他的,但卻情願被他侮辱,這是為了什麼?

  雪衣女冷冷道:「我這麼樣做,只因為我可憐你,只因為你已不值得我動手殺你。」

  小雷的手突然握緊。雪衣女的額上已被捏得暴出了青筋,呼吸已漸漸困難。

  可是她笑容中還是充滿譏誚不屑之意,勉強冷笑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已不值得任何人動手殺你,因為你自己已經毀了自己,別人在床上大笑的時候,你卻只能野狗般躲在這裡乾嚎。」

  小雷喉嚨裡也在「格格」的響,似乎也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了脖子道:「別人?……你說的是誰?」

  「你應該知道是誰。」

  「你……你看見了他們?」

  雪衣女喘息著,咬著牙道:「現在我只看得見你一雙髒手。」

  小雷看著自己的手,看著指甲裡的泥垢和沙土,十根手指終於慢慢的鬆開。

  他看著自己的手時,就像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的手。他幾乎不能相信這是自己的手。

  等他能看到自己人的時候,他心裡會有什麼感覺?是不是也不能相信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雪衣女倚在墓碑上,喘息著,輕撫著自己頸上的指痕。

  過了很久,她忽又笑了:「我是看見了他們,也看見了她……她就算是條母狗,也是條餓極了的母狗。」

  小雷舉起手,但這隻手並沒有摑在她臉上。他忽然走了。

  他的手放下去時,就像是拋掉把鼻涕,然後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這遠比一刀砍在她臉上還殘酷。她看著他走遠,淚已流下。

  「你就算不願再碰我,不願跟我再說一句話,至少也該問問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情人也好,是你的仇人也好,你也至少應該問問我的名字。」

  「難道我在你心中,竟是個這麼樣不足輕重的人?」

  「難道你真的已將我們之間的恩怨情仇,全都忘記?」她的心在吶喊,她的淚猶未乾。

  她忽然抬起頭,對著天上的浮雲,對著冷冽的山風,放聲大呼:「我也是個人,我也有名字,我的名字叫丁殘艷……」

  鏢旗飛揚。飛揚的鏢旗,斜插在一株五丈高的大樹橫枝上。

  人馬都已在樹陰歇下。對面茶亭裡的六七張桌子,都已被鏢局裡的人佔據,現在正是打尖的時候,這茶亭裡不但奉茶,還賣酒飯。

  龍四坐在最外面,斜倚著欄杆,望著天上的浮雲,也不知在想什麼心事。

  歐陽急還是顯得很急躁,不停的催促夥計,將酒食快送上來。就在酒剛送上來的時候,他們看到了小雷。

  小雷臉上的血跡已凝固,亂髮中還殘留著泥草砂石,看來正是個憔悴潦倒的流浪漢。

  可是他的眼睛裡,卻還是帶著種永不屈服的堅決表情。縱然他的確已很憔悴,很疲倦,但他的強傲還是沒有改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改變。

  龍四看見了他,臉上立刻露出歡喜之色,站起來揮手高呼:「兄弟,雷兄弟,龍四在這裡。」

  他用不著呼喚,小雷已走過來,標槍般站在茶亭外,冷冷道:「我不是你的兄弟。」

  龍四還在笑,搶步迎上來,笑道:「我知道,我們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可是你進來喝碗酒行不行?」

  小雷道:「行。」

  他大步走上茶亭,坐下,忽又道:「我本就是來找你的。」

  龍四很意外,意外歡喜:「找我?」

  小雷看著面前的茶碗,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從不願欠人的情。」

  龍四立刻道:「你沒有欠我的情。」

  小雷道:「有!」

  他霍然抬頭,盯著龍四:「只不過雷家死的人,也用不著你姓龍的去埋葬。」

  龍四搖著頭,苦笑著道:「我早就知道那老頭子難免多嘴的,這世上能守密的人好像是已越來越少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歐陽急已跳起來,大聲道:「這也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若有人埋葬了我家的人,我感激還來不及。」

  小雷連看都沒有看他,冷冷道:「下次無論你家死了多少人,我都會替你埋葬。」

  歐陽急的臉突然漲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小雷又道:「只可惜我不是你,我一向沒這種習慣。」

  歐陽急道:「你……你想怎麼樣?難道一定要我們也死幾個人讓你埋葬,這筆賬才能扯平?」

  小雷卻已不睬他,又抬頭盯著龍四,道:「我欠你的情,我若有八百兩銀子,一定還你,我沒有,所以我來找你。」

  他聲音如鋼刀斷釘,一字字接著道:「無論你要我做什麼,只要開口就行。」

  龍四大笑道:「你欠我的情也好,不欠也好,只要能陪我喝幾杯酒,龍四已心滿意足了。」

  小雷凝視著他,良久良久,突然一拍桌子,道:「酒來!」

  酒是辣的。小雷用酒罈倒在大碗裡,手不停,酒也不停,一口氣就喝了十三碗。

  十三碗酒至少已有六七斤。六七斤火辣的酒下了肚,他居然還是面不改色。

  歐陽急看著他,目中已露出驚異之色,突也一拍桌子,大聲道:「好漢子,就憑這酒量,歐陽急也該敬你三大碗。」

  龍四捋鬚大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服人的時候。」

  歐陽急瞪眼道:「服就是服,不服就是不服。」

  龍四道:「好,憑這句話,我也該敬你三大碗。」

  又是六碗酒喝下去,小雷的臉色還是蒼白得全無血色,目光還是倔強堅定。

  他已不是喝酒,是在倒酒。一碗碗火辣的酒,就這樣輕描淡寫的倒入了肚子裡。

  江湖豪傑服的就是這種人,鏢局裡的趟子手們,已開始圍了過來,臉上都已不禁露出欽慕之色。忽然有個人從人叢中擠出來,擠上了茶亭,竟是個枯瘦矮小的白髮老人。

  他手裡提著個長長的黃布包袱,裡面好像藏著兵刃。

  鏢局裡人的眼睛是幹什麼的,早已有人迎上來,搭訕著道:「朋友是來幹什麼的?」

  老人沉著臉道:「這地方我難道來不得。」

  鏢客也沉下了臉道:「你這包袱裡裝的是什麼?」

  老人冷笑道:「你說是什麼?左右不過是殺人的傢伙。」

  鏢客冷笑道:「原來朋友是來找麻煩的,那就好辦了。」他馬步往前一跨,探手就去抓這老人的衣襟。

  誰知他的手剛伸出,這老人已將手裡的包袱送過來,嘴裡還大叫著道:「難怪別人都說保鏢的和強盜是一家,你若要這傢伙,我就送你也沒關係。」他一面大叫,一面扭頭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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